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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美,是要隔著歲月去看的。
大襟衫穿在祖母們身上,是一個遠去的世紀。那個世紀衣的美麗,由大襟來描寫。
那時代,女人穿衣的動作是胸前優美地一抹。左手牽著衣襟一片,越過胸前來到右翼,從脖頸向腋下再往腰間,摸著一排手工小布扣一路系下去,那是指尖的專心觸摸,那是心情的細細體味,那是一份溫婉細膩、優雅從容呵.若那時節穿衣人心里惦記著些什么事情,面有急色,邊行邊扣,一手斜搭在胸前,發髻迎風微微掀動,那又是一種說不出的韻味了!噢,我是做過觀眾來的,雖則那時候全然不解大襟的風情,還小,在祖母、外祖母那大襟包裹的懷里撲入跳出。因此,那情景似乎全待日后回味。幸而記憶尚未褪色。
在衣的歷史上,大襟應是明顯的一筆吧?那是個衣的“大一統”時代,穿大襟的女人山南水北,遍土皆是,呆在這個海角僻壤的祖母們也穿了一輩子。也怪,山重水阻,大襟是怎樣流布的呢?它以哪點獲得了所有女性的芳心,像婦道一樣能守上一世?
那是些包裹得嚴絲合縫的胸懷,像有著不便敞開的心事。大襟是含蓄的,富于包孕性的。不輕易顯山露水的衣襟,寬大,綽綽有余地覆蓋了所有峰巒溝壑,山山水水。那顆心便有點山遙水遠的意味。大襟下的秘密是不能輕易泄露的呀,甚至,線條的優美,也一起隱埋了。
穿大襟衫的年代,世界是恬靜些、清澈些的。古老的祖屋,在城市邊上的小鎮里,三進深的青磚大庭院,背坡面水。第三街挨著的小海灣常立著些木桅桿,有時船上炊煙裊裊,有時船去煙波茫茫。岸邊一眼泉,石罅里迸出,清流汩汩向海,從幽深注入浩瀚。人們在這里濯足、浣衣。女人們大多蹲著揉搓,大襟衫在水里載沉載浮,末了被一雙麻利的手水淋淋地拎起來,擰干,擱進竹籃里。浣衣人便赤腳爬上不陡的岸坡。大襟衫隨后被搭在竹竿上晾曬,與陽光親吻,與風兒相逐,邊上是一叢叢火紅的朱槿,美麗的大襟有如蝶翅翩翩!
祖母的大襟黑色的居多,一種古稱“玄”的顏色。確是玄呢,黑得神秘,烏溜溜的小眼睛解不開,小小孩童覺不出美。但在祖母和她的同輩們看來定然是再美不過了,不然怎會有那么多玄色的大襟呢?喜愛黑色的祖母心難捉摸,也是玄。深深淺淺的黑,絲麻質地的黑,罩著她漸老的身軀,竹椅里,小板凳上,她給小孫女喂飯、講故事,天邊云舒云卷,臉上陰晴圓缺。葵扇撲著飛蚊流螢,往大襟里灌著風,老掉牙的故事從扇底撲出,一會兒逗樂了孩子,一會兒又唬住了孩子。紅蜻蜓光芒閃閃地飛來了,擦亮了孩子們的眼睛,一個個樂顛顛地追過去。美麗的紅蜻蜓是蜻蜓里的新娘呀,祖母又吟起一支關于紅蜻蜓的古老歌謠,那是祖母的祖母唱過的吧?
也不是沒有藍底小碎花的大襟衫,都做了貼身的汗衣,棉質,有著“家織布”的淳樸溫馨,使得祖母看起來像小家碧玉了,如果不是滿臉皺褶的話。流光飛度,我不知道,祖母可試過用她的老手去撫摸那藍底小碎花的大襟,重回青春的夢鄉?箱底可壓著一件新嫁時的春衫?我馳想,在上個世紀初葉,一個春宵的盡頭,年輕的新嫁娘迎著曙光推開一道古色的木窗,迎來她的又一個良晨。鳥啼枝頭,她挎著竹籃子盈盈來到泉邊,那時的泉水是清澈可照,清冽可飲的啊,她俯下身去,臨水自照,紅暈從臉上生起。然后,她向水心抖開一件件花色明媚的春衫,一律是大襟,小布扣,同她身上那件一樣。此時她的青絲已經挽成發髻,姑娘時代垂掛胸前的兩根長辮不見了,跳蕩在辮梢上紅頭繩的那點猩紅隱遁了,她是人家的小媳婦了!
所有女人的歲月不都在從媳到婆的路途上顛簸著嗎?大襟衫一路風塵。
多年后,我重返祖屋,倚著變黑的門框望向階前青草,泉眼已堵,兒時的燕雀已帶著它們的呢喃不知去向。紅蜻蜓又飛來了,我腳下不動,心上努力回憶著當年的老歌謠,卻抓不著一鱗半爪。祖母的歌謠失傳了。失傳的還有美麗的大襟衫,祖母已穿著它走向無邊的黑暗。
現時的衣襟是對開的了,對襟,對襟,對大襟的突破也。扣從胸口開,明快開放,遂讓人感覺女性的胸懷包得再不那么嚴實了,心事藏得也再不那么幽深。小小一片衣襟的突破,走了一個世紀的漫長路程呵。
大襟結束了它的世紀。我看,它不是一股輕易回頭的風,更不會復制出一個完全一樣的時代,所以,曾經在祖母身上美麗的大襟,許就從此絕版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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