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君“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他們的愛情,精彩地開始,安然結束。
(一)
樂音淙淙,宛若空谷蘭香,飄散在寂靜的庭院里。
獨自撫琴,只感到一陣陣的空虛無由地襲來,卓文君深深地嘆息,沒想到自己如此命苦,17歲的如花芳齡,又嫁得儀表堂堂的郎君,本該是云端的日子,卻不想天降橫禍,剛嫁過去半年,夫君便一病不起,撒手西去。
好在,父親是臨邛兩大富商之一的卓王孫,以冶鐵起家,富甲一方,自小便對文君尤其鐘愛,這個女兒非但容貌姣好,眉如遠山,面若芙蓉,肌膚勝雪,凝脂白玉,且聰穎靈悟,琴棋書畫,無不一點就通,詩詞文賦,也是極有天資,父母自是鐘愛不已。
那些青春爛漫的日子,寶鼎沉香,簾幕深垂,朱欄雕砌,軒窗寂寂,一個人端坐撫琴,常常,心底里,期望有一個人,能夠聽得懂她的琴音。
琴聲,一遍遍,響徹了晨昏。
寂寞中,錦瑟年華空空的虛度。
如今,依舊是那琴聲,依舊是在昨日的軒窗前,不再依舊的是自己的心境。
嫁了夫君,夫君不是聽得懂自己琴音的人,已經令人神傷,奈何夫妻緣淺,不到半年,竟然是人天永隔。
父母愛憐,旋即接了文君歸家,可是,小寒清霜,也到底是人生最初的滄桑。
她的琴聲里多了一絲薄涼,心底里卻竟多了一份不妥協。
如果,還可以選擇,一定要是才華橫溢,能夠聽得懂自己的琴音的人。
仿佛是宿命的牽引,此時,從關內到蜀郡的官道上,塵煙飛揚,青袍葛巾,俊秀挺拔的司馬相如正向著她奔馳而來,仿佛,就是為了赴她的這一番心靈的邀約。
他自幼便對藺相如極其崇拜,于是,自己的名字里也便有了相如兩個字,他希望,將來自己滿腹才華能夠輕售帝王家,搏得個裘馬輕揚,封妻蔭子。
憑著家庭的富有,司馬相如當了“郎”,漢代依舊承襲秦制,漢初曾以“十算”,也即十萬為起點,到了景帝的時候,只要四算就可以當官了。
一開始,相如只能當漢景帝的一名普通的武騎常侍,自己文采蓋世,奈何漢景帝并不欣賞詞賦,皇帝不喜,便縱有賦采五車,也難有施展的余地。
好在,相如的運氣不算太壞,他遇到了懂詞賦,識人才的梁孝王,結識了當時的詞賦同仁鄒陽、枚乘、莊忌等人,如魚得水。幾個人出則同行,入則同寢,春風得意馬蹄疾,司馬相如的文思也便如泉涌,著名的《子虛賦》,令他聲明遠播。
怎奈,不久,梁孝王病卒,樹倒猢猻散,門客們便各奔東西,相如也只好回到成都,貧困、無業,困擾著相如,他忽然想起臨邛縣令王吉曾經對他說過的話:“你在外面游學,如果官運不好,日子不好過,就到臨邛找我。”
那就去投奔他去吧,絕境中,任何的希望都值得嘗試。
西風漸起,車馬轆轆,入蜀的官道雖每年修整,仍是非常顛簸,相如的心也隨著上上下下起伏不定。
他不知道,命運,正將他不知不覺推向人生最精彩處。其實,人生最失意時也許恰是一場埋伏,轉折,也許就在盈尺間。
王吉太欽佩司馬相如的文采,他不相信,如此文采飛揚之人會永遠的落魄。他決定,狠狠地幫他一把。
于是,酒闌夜靜,屏退左右,他對著司馬相如說起了卓王孫,說起了卓文君,說出了一個美麗至極,連司馬遷都不忍心責備他的陰謀,還處處替自己仰慕的司馬相如打掩護。在《史記》里只用一個“謬”字來作搪塞。說他是“謬為恭敬”。
這個“謬”字,王吉做得太妙了。
司馬相如被安置在臨邛縣城的都亭里,這是最好的館驛。
臨邛縣令王吉,每天必然謙恭地去驛館看望他,一開始,相如還以禮相待,見見王吉,到了后來,相如不勝其煩,一再謝絕縣令來訪,可是,王吉非但仍來,且更加的謙恭,天天來訪,再懨懨離去。
一場浪漫的戲劇即將如期上演。
(二)
有多少的愛情是源于陰謀,有多少的浪漫只是欺騙?
但陰謀和欺騙也可以美麗的一塌糊涂。
從此,臨邛的街上,一位長衫綸巾,風流倜儻的英俊男子常傲然獨行,平生才情,俱堆眼角,舉止儒雅,不掩清俊。
惹得街頭巷尾皆在談論這位男子,即使是深閨中的文君,也早已經耳聞。
是什么樣的男子,才會有這樣的風流才俊?還惹得縣令恭敬如斯?
這樣的奇事終于驚動了臨邛的兩位巨富,那便是當地兩位鋼鐵大亨,一位是卓王孫,一位是程鄭。程鄭相比卓王孫,還要略遜一籌,看來讓縣令常常碰壁的才子,如果成為了座上賓,那無疑是臉上有光的事啊,卓王孫可不想在這件事上讓程鄭搶了先。
于是,卓王孫趕緊去拜會縣令,說要對縣令的貴賓待之以嘉賓之禮。
王吉的心里恐怕是樂開了花,卓王孫上鉤了,但是,他故作為難,一再搖頭,他說此人曾經是梁孝王眼前的紅人,說此人一篇《子虛賦》,名震天下,說此人前途不可限量,說此人心性高傲,尋常人不放在心上。
卓王孫更欲結識這樣的名士,一再地請求設宴款待。王吉勉強答應一試,卓王孫歡天喜地地回去準備。
文君也聽說了父親要宴請那位風流才俊,芳心暗喜,兀自怦怦亂跳,會是怎樣的一位才子呢?文君的心里充滿了期待,她低著頭理琴,琴聲里分明是紛亂的心緒。
一場盛大的宴會,一場盛大的欺騙。
朱戶大開,花開似錦,十多桌一字排開在廊下,人頭攢動,都知道卓王孫要宴請連縣令都恭敬有加的才子,主桌上,留下了最重要的那個位置。
時近正午,陪客們都已入座,卓王孫派人去請司馬相如,一百多人等一個人,可見卓王孫對所請之人的恭敬和仰慕,然而,派去的人沮喪地回來了,說抱病在身,不能赴宴,卓王孫一身淋漓的大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縣令王吉也杯箸不動,端坐靜等,見如此說,二話沒說,立馬上車,親自去請。卓王孫不知道王吉此去能不能請得動,不住地嘆息。
等待的時間,每一刻對卓王孫都是一種煎熬。
自己財傾一方,何曾有過這樣的尷尬?
終于,清脆的馬蹄聲漸來漸近,卓王孫親迎出門,簾子被掀起,卓王孫緊張萬分,但見王吉滿面春風,卓王孫心下稍慰。
王吉引出車中人,但見粉面如敷,天庭飽滿,文采精華,見之忘俗,長身玉立,但如玉樹臨風,飄逸不群,臨邛這樣的縣城,何曾見過此等風流人物?
卓王孫一躬到底,互相見禮,親引司馬相如入席,座中百余人先是焦急抱怨,待見到相如,一座傾倒,驚羨不已。
司馬相如是有缺陷的,他說話有些口吃,但司馬相如也有絕技,那便是他的琴技。早有琴童在身后捧琴伺候。
酒至濃酣,主客盡興,便有人倡議要見識一下才子的風采。王吉適時地站起來,說相如要為大家操琴一曲。
那一刻,相如早瞥見門簾外有人影閃過,衣香鬢影,婀娜無雙,那一身素衣將相如的心弦輕輕地撩動,他知道,王吉對他說起的卓文君就在簾后偷窺,原來,所有的算計都是那么地完美無隙,而更完美的是,隔著簾子,那個窈窕的身影已經讓他心動不已了。
他接過琴童遞過來的琴,打開琴布,所有人眼前一亮,那是著名的綠綺。
這綠綺得之不易,當初梁孝王慕他之名,請他作賦,他揮毫引墨,寫下了洋洋灑灑的《如玉賦》相贈,辭藻華美,音韻和諧,梁孝王反復吟誦,稱賞不已,便拿出自己收藏的“綠綺”回贈。那綠綺里,有銘文曰:桐梓合精。
從此,綠綺配名士,琴音傳琴藝,琴與人都名噪一時。
而今日,這把琴,這顆心,都只為簾后的那一個人——卓文君。
輕捻慢攏,一縷似有若無的樂音乍起,如清泉淙淙,從煙樹繁花的大山深處沁出,所有的人都霎時屏住了呼吸,靜聽那份天籟。
枝頭的花兒正在春光里綻放,陽光親吻著波光粼粼的水面,風在山澗輕輕地吟唱,一對啁啾的鳥兒成了主角,和著清風和春陽,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如癡如醉,聽得那簾外的人兒漸漸地癡了,醉了,靈魂已經慢慢脫離了自己的身體,向上飛升,在那里,是一雙熾熱而深沉的眼眸,直看進了她的心靈深處,讓她無處逃遁,只能迎向這份深情,燃燒自己,然后,化為灰燼。
她知道,他所彈的正是那曲《鳳求凰》:“鳳兮鳳兮歸故鄉,游遨四海求其凰,有一艷女在此堂,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接為鴛鴦。”為什么,在華堂宴飲之時,要彈這樣的款款情曲?為什么,雖有百人在堂,依然能夠彈得如此深情沉醉?所求之凰又是誰呢?
風微微掀起了簾幕,她看到了那個彈琴的人,白衣勝雪,青布綸巾,飄逸不群,一眼掠過,便見面容清俊,虎虎有生氣,似乎正有意無意瞟向簾外的她,她不由得更加心跳面紅,不能自已。
有多少琴弦都只能獨彈寂寞,有多少琴音能夠傳達相知?
譬如,這華堂之上,綠綺、鳳求凰,他藉以傳情,惟有她一個人聽得懂,這便是不著一言的情意相知。惟其知音少,方知情義重。
可是,隔著重簾,也似隔著萬水千山。
裂帛乍歇,喝彩聲震天,她怔在那里,眼淚泫然欲下,懂了又如何?
她一個新寡之婦,總不能走到司馬相如面前,盈盈秋水,脈脈情深,讓他看懂她的相知相惜吧。
轉身,沿著曲欄重檐,一徑回到自己的閨房,茜紗窗下,斜陽正濃,滿心的惆悵和悲傷如這滿院的橘黃的夕陽,無法收拾。
今日得遇知音人,眼前滿是他飄逸不群的風姿,可是,要如何才能夠如琴曲所傳音:何由交接為鴛鴦?
遇到了愛情的女人,是一只不惜性命的荊棘鳥,哪怕只能在愛情的枝頭,對著心愛的人唱出心中的愛戀,也愿意胸膛被刺穿,鮮血淋漓也在所不惜。
(三)
一個被愛情點燃的女人,稍加柴薪,便甘愿化為灰燼。
司馬相如深深懂得這一點,盛宴罷去,他派人用重金買通了卓文君的丫鬟,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情書送了過去。
卓文君自從簾外聽了司馬相如的琴曲,便相思日炙,接到司馬相如的情書,她方知,那琴曲是專門為她而彈,曲中的戀慕是為她而起,一往情深也是為她而生,更覺自己愛情的火光騰空而起,將她燒灼,她欲掙扎,卻越是深陷。
得知司馬相如不日便將離開臨邛,她芳心欲碎,愛情,也架不住世事的蹉跎啊,自己的愛情為什么不能自己做主?難道還要等父母為自己再安排一場表面華麗卻寂寞無言的婚姻么?
如果自己不爭取,能夠逃脫這樣的婚姻和命運么?
與其拿一生做婚姻的賭注,那么,不如,拿自己做一場愛情的豪賭。前者必輸無疑,而后者卻勝負難料。
可是,寧愿為愛情赴湯蹈火,也不愿為婚姻自掘墳墓。
她決定不再猶豫,為了愛情,她有些瘋狂了。
夜色深重,花影拂動,月光如水般瀉了一地,扶著丫鬟的肩膀,打開了后花園的角門,她的心里突突地跳個不停,即將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郎君,讓她興奮不已,自己這樣私自逃離,也讓她步步驚心。
好幾次,她想要拔腳回身了,實在不敢想,這樣私自出奔到底會遭遇怎樣的后果?
可是,愛情,實在可以讓許多的不可能成為可能。
“今宵剩把銀釭照,只恐相逢是夢中”
司馬相如望著站在自己面前嬌羞不勝的卓文君,久久地不敢相信,自己和王吉的陰謀里實在沒有這樣的情節,而如今,佳人即在眼前,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漢代還沒有南宋之后的程朱理學的猖狂,私奔,雖為名門望族所不齒,到也還沒到像后代那樣天理不容的地步,司馬相如決定帶著卓文君連夜離開臨邛。
來到了司馬相如的身邊,看到了他灼灼情深的眼眸,卓文君感到自己的決定沒有錯,兩情相悅,原來是這樣沉醉的事情。
她愿意,和他私奔。
月色朗朗,馬蹄聲亂,偎依在司馬相如的懷里,卓文君已經沒有了任何的擔憂和害怕,哪怕明天早晨醒來,就是懸崖就是地獄,那么,也愿意這一刻,在愛人的懷里,在愛情的甜蜜里。
她不問,他要帶她去往哪里,天涯海角,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天堂。
司馬相如知道,他們只能回到自己的家鄉成都。
卓王孫看了文君的留書暴跳如雷,不知道他最終是不是對發生的一切恍然大悟,或許,聰明如他,不可能就這樣被蒙蔽,不然,他不會如此地生氣,他揚言:“文君太不成器,我不忍心殺死她,可是也別想得到我的一文錢!”
他說這話的時候,文君正沉迷在愛情的狂喜中,根本沒當一回事。
可是,再美的愛情最終還是要落入凡塵。所有的愛情都只是俗世里的愛情,才子才女的愛情也是。
成都的司馬相如家,在文君的眼里,不過是家徒四壁而已,她自幼生于豪門,哪里過過這么寒酸的日子?沒錢沽酒,她不得不脫下身上的裘皮衣服去當,相坐對飲,不禁悲從中來,還是文君的老爹了解她,她可以為了愛情去私奔,卻不能離開呼奴喚婢,富貴閑逸的生活。
卓文君抱著司馬相如的脖子哭,在社會上歷練過的司馬相如,在帶著卓文君私奔的時候,大致就能夠想到這樣的結局的,但是,他心里有底,畢竟,她有一個太有錢的父親,萬一到了那一步,她的父親不會真的不管的吧?
但是,這不能由他提出來,否則自己就成了劫色又劫財的家伙了。
文君到底還是卓王孫的掌上明珠,只要卓王孫能夠軟下心腸,從身上拔根毫毛,也可以讓他們衣食無憂了。
卓王孫不知道哪輩子欠下了司馬相如的債,這輩子注定要被他一再地算計。
父親已經放出了那樣的狠話,回去要錢肯定行不通,于是,他們倆決定,到卓王孫的鼻子底下去開酒店。
本來,文君跟相如私奔已經讓卓王孫無地自容,成了臨邛的笑談,如果,他們又回到臨邛開酒店,卓王孫會如何呢?卓文君輕輕一點司馬相如的鼻子,笑著斷言:他會給錢打發我們回成都過快活日子。
都說女兒生外心,果然不錯,可憐卓王孫又成為了算計的對象。
臨邛的街頭忽然多了一家酒店,那便是司馬相如變賣了車馬,買下了一家酒店,文君親自當壚賣酒,而司馬相如也腰間系個圍裙,親自和伙計們一起洗滌杯盤瓦器。
文君貌美如花,風姿綽約,縱然是洗去鉛華,淡妝素顏,那也是擋不住的美艷。小酒店生意興隆,酒客絡繹不絕,很快地,文君賣酒的事情便傳到了卓王孫的耳中,他差點氣暈過去。
他深以為恥,決定杜門不出,然而,耳邊終日仿佛響徹著滿街的嘲笑。
他的富有絕非一般,當初,秦滅趙國之后,卓王孫主動要求遷徙遠方,最終選擇在臨邛煉鐵致富,家有僮仆千人,田池射獵之樂,堪比人君,怎么能夠聽任自己的女兒親自當壚賣酒?真是丟人丟到了家門口。
文君又央求自己的兄弟和長輩們去解勸自己的父親:你一輩子,只有一個兒子二個女兒,富可敵國。文君嫁為人妻,已成事實,生米早已經煮成了熟飯,而所嫁之人,又是縣令的座上賓,且文采蓋世,早晚會飛黃騰達,一來文君終身有托,二來也是給了縣令的面子,何必這樣固執呢?
卓王孫左思右想,實在無法容忍女兒在自己眼皮底下賣酒度日,唉!既已如此,不如作個順水人情,認了這個女婿,既給足了縣令的面子,也保全自己的面子。
他給了他們一百名僮仆,一百萬錢,還有一筆豐厚的嫁妝。
司馬相如立即關掉了小酒店,帶著文君,風光地回到成都,買田置地,購置房產,富甲一方。
從此,每日里,兩個人吟詩作賦,彈琴作曲,恩愛相守。
不是所有的陰謀,都能夠這樣美麗地收場。
(四)
愛情圓滿地落幕,婚姻卻還在途中。
誰又能夠保證,婚姻沒有波瀾起伏?當男人有三妻四妾的權利的時候,女人的幸福就只能是朝不保夕。
卓文君的私奔,不僅讓司馬相如財色兩收,還給他帶來了亨通的官運,也許,卓文君生來就有旺夫的命。
那日,朝事閑暇,漢武帝無意間讀到《子虛賦》,驚嘆不已,文辭之華美,鋪陳之細膩,氣勢之磅礴,實乃罕見,不禁喃喃嘆息:“寫這篇賦的人,真是個才子,可惜我沒有和這個人生活在同一個時代!”
底下,早有諂媚的人獻言:此人正閑居成都,乃小人同鄉。
遠在成都的司馬相如,春風得意,財有了,美人有了,如今正缺少功名,來滿足才子的遠大志向,沒想到,居然心想事成,朝廷派人來征召他,覲見漢武帝。
相如知道,此一去,一定會平步青云,只有文君內心傷感,不知道此去,何時才能聚首?
男人有才,永遠想著去搏擊長空,功成名就;女子再有才,也不過希望,有一個人可以朝朝暮暮,長相廝守。
可是,一個女人是不能絆住男人追求功名的腳步的。
相如走了,此去,陪同漢武帝游獵,寫下了《上林賦》,辭藻華麗到了極致,鋪陳了華麗到了極致,雖然結尾處略有譏諷之意,聰明的漢武帝不會看不出來,但那豪奢的帝王生活的鋪敘極大地滿足了漢武帝的虛榮心,漢武帝一高興,司馬相如就輕易得到了一個郎官。
久居京城,官場得意,見慣了風月樓高,賞盡了梅艷花嬌,才子風流,佳人有意,漸漸地,他淡忘了曾經共患難,情深意篤,為了他不顧禮義廉恥,毅然私奔的卓文君,萌生了納妾的念頭。
他不知道,遠在成都的卓文君,空閨寂寞,多少次倚欄望斷他的歸途,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總是等待,總是失望,得意中人,大抵是不會想到失意之人內心的煎熬的,魚雁往訪,到底代替不了耳鬢廝磨,片言只語,到底不是朝夕相對,當初信誓旦旦的相守,到底還是架不住世事消磨。
文君掛念著相如,總是打發人去探望他的消息,可是,派去的人回來之后支支唔唔,聰明如文君,當然猜出,繁華的京城里,司馬相如不可能像她那樣獨守寂寞,風流韻事,逢場作戲,自然是免不了的,文君能夠理解,但派去的人那支支唔唔的神態,讓文君知道,這一次,可能相如是動了真情。
她心里自然是憂急萬分,哀傷不已,好在,她是懂得司馬相如的,他是一個風流的男人,但骨子里,他還是一個至情至性的才子,他懂過自己,他們有過恩愛相知的幸福時光,他不會如此忘情!
她給他寫了一首《白頭吟》:“皚如山間雪,皎若云中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蹀躞御溝止,溝水東西流。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須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桿何裊裊,魚兒何徙徙,男兒重義氣,何用錢刀為?”
她不說自己的挽留,偏說自己是來成全他的,當初為了愛和他私奔,如今,為了成全他的愛而來決絕,她要他自己去想,想起她愛的深重,想到她如此決絕的哀怨和傷心,也要他知道,她的心里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這是她的愛情理想,她肯拋棄自己所愿來委屈成全,有多少的不得已和不愿意。
不知道,妾迷心竅的相如是不是真的懂了妻子的幽怨傷心,或者,情陷其中,回頭已難,相信,相如也是拿著文君的信經歷了反復的猶疑和徘徊的。
文君在焦慮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無眠的長夜,她終于等來了相如的信,那封信只有十三個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
讀罷來信,文君淚如雨下,一行字中,唯獨少了一個“憶”字,相如的心里,只有對新歡的愛,沒有對舊愛的“憶”了,往日情深,已經淡若素箋上的淺淺墨跡,無法清晰地閱讀了。
愛一個人,不要讓他離開,身入繁華,愛往往也會杳遠。
到底是怪那個離開身邊的人,還是怪繁華世事的無情湮滅呢?
文君心涼如水,雖然,納了妾,文君還是相如夫人,可是,文君要的不是名分,從一開始,她就是為愛私奔,為愛留守,為愛等待,如果愛不在了,還要名分干什么?這是文君的固執。
她覺得,她要把自己的心意告知相如,但絕不是搖尾乞憐,她要他懂得她的相思、她的守候,她的寂寞,她的愛,如果,相如不再珍惜她的愛,也就罷了,相如如果還珍惜,她希望,相如還是她的相如,是她一個人的相如,是值得她不顧一切私奔的相如。
所有的愛,都是一種堅持,一種爭取,一種經營。
她依然不說悲戚,只寫下了一首《怨郎詩》:
“一別之后,二地相思。只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曲連環從中折斷,十里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萬般無奈把君怨。萬語千言說不完,百無聊賴十倚欄。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圓人不圓。七月半,秉燭燒香問蒼天。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五月石榴似火紅,偏遭陣陣冷雨澆花端。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急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兒斷。噫,郎呀郎,恨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做男。”
接到了妻子的信,相如不禁暗暗驚嘆,一個怨婦最多只能讓人同情罷了,可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妻子,是當初打動相如,如今依然能夠打動相如的美。
一首詩里,很多無言的責備,一別不回,才始無“憶”,殊不知,對于離人,四季輪回,一物一景,無不是深重的思念,如果可以,下輩子,也讓你嘗嘗這樣的相思滋味。愛恨拳拳,都在其中。
相如羞愧,想起當初文君的深情私奔,想起新婚之初的相濡以沫,想起了成都的恩愛相守,打消了娶妾之念,只想著,有朝一日,回到妻子身邊,長相廝守,不再分離。
相如的官場得意,到底也是有人忌妒的,他曾作為漢武帝的專使招撫了夜郎,被封為中郎將,得到了漢武帝的重賞。于是,便有人上書,說司馬相如出使期間收受了許多的賄賂,漢武帝居然相信了,罷免了相如的官職。
讀書人,總癡想著售與帝王家,殊不知,帝王在上,官場險惡,最不耐那翻云覆雨手,還不如,詩詞歌賦,紅粉知已,最是風流瀟灑。
官場,少了一份詞賦的陪襯,世間,多了一對風流佳偶。
他早該回來,終于回來了。
文君,嫣然一笑。
愛情,婚姻,是女人一生的事業,她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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