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qū)W生交白卷的老師
1925年3月11日清晨,隨著一陣晨鈴響起,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的宿舍內(nèi),學生們紛紛起床梳洗,準備這一天即將開始的課程。而此時,這棟小樓二層的一間宿舍里,一位女學生正在給自己的老師寫一封信,信中說:校長以“留學”、“留堂”——畢業(yè)留本校任職——謀優(yōu)良位置為餅餌,學生以權(quán)利得失為去取,今日收買一個,明日收買一個……凡足以固位戀棧的無所不用其極,此中國女子教育之前途!先生!有什么法子在苦藥中加點糖分?
這位女學生信中所提到的校長叫楊蔭榆,她是中國最早一批留學海外的女子之一,原為女師大學監(jiān),一年前任女師大校長。
這一年年初改名為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的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前身是設(shè)立于1908年的京師女子師范學堂, 1919年的“五四”運動中,女高師的學生第一次沖破學校的禁令,投身學生運動。而此時的校園里也正在醞釀著一場驅(qū)逐校長楊蔭榆的風波。寫這封信的女學生,是女師大學生自治會的總干事,也是驅(qū)楊運動的重要組織者——許廣平。
就在許廣平寫信的第二天,也就是1925年3月12日, 59歲的孫中山因肝癌晚期醫(y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孫中山逝世后,約有74萬民眾前往致祭。當時的段祺瑞政府決定為其舉行國葬,靈柩暫時安放在北京西山碧云寺。3月12日這一天,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的許多學生想去參加孫中山的追悼會,但是遭到了校長楊蔭榆的阻攔。
楊蔭榆不希望學生們加入到社會的政治運動中,當有學生提出悼念孫中山時,她覺得孫中山思想當中有另外的一種破壞的作用,認為學生們應當好好的學習文化,因此拒絕了學生的請求,矛盾由此激化。
楊蔭榆的行為引起了學生們的憤怒。而許廣平寫信給老師的目的,也正是希望先生對學校中正在發(fā)生的事情作出一些指點。這封信寄出去兩天以后,許廣平就得到了老師的回信,信中說: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勝于無糖,但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哪里,只好交白卷了。這位向?qū)W生交白卷的老師,就是魯迅。這封信也是許廣平寫給魯迅的第一封信。這一年,魯迅在女師大任教已經(jīng)快5年了。
第一堂課
魯迅,原名周樹人,被后世稱為五四新文學運動的急先鋒,他1881年生于浙江紹興,1918年,38歲的周樹人以魯迅為筆名創(chuàng)作了第一篇小說《狂人日記》,刊載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小說抨擊了家族制度與封建禮教的弊害。(許壽裳 《魯迅先生年譜》)
1920年的秋天,魯迅同時在北京大學和女師大授課,教授的是中國小說史,來女師大上課之前,魯迅的《阿Q正傳》、《傷逝》、《孔乙己》等小說,都是女師大學生喜歡閱讀的作品。魯迅的知名度使得他給許廣平那一屆學生的第一次上課,成為大家翹首期盼的事情。
《許廣平與魯迅》一書的作者倪墨炎介紹說:“她們都有一種好奇的研究心理,就是這個老師來他們都知道這個課是魯迅開的。他學校里的名字叫周樹人,他們都知道了,他們要看一看這個著名的作家周樹人到底是個什么人。”
這堂課,許廣平坐在了教室的第一排。
上課的時候,魯迅匆匆進去,大家都很吃驚。因為他穿的衣服有補丁,長衫上面有的地方補過,特別是褲子上面,膝蓋上面都有補丁,皮鞋上面也都是一塊塊補丁,頭發(fā)也很長,而且他是個平頂。大家都在議論,怎么這樣一個人好像是一個乞丐一樣。
與同在女師大任教的還有周作人、林語堂等眾多知名教授,而與平常打扮得西裝革履的新派人物相比,魯迅則是不修邊幅的。
倪墨炎介紹道:“周作人也經(jīng)常穿長衫的,魯迅也經(jīng)常穿長衫的,但周作人的長衫不是破的,它都是很挺的。許壽裳,林語堂經(jīng)常穿西裝,特別是林語堂領(lǐng)帶什么都打得很好的。魯迅就是比較隨便的,譬如桌子上有什么水啦,抹布不在旁邊他就用袖子管揩掉了。”
個子矮小,穿著隨便的魯迅一開始講課,許廣平和其他同學就被他所講的內(nèi)容所吸引。不知不覺中,第一堂課結(jié)束了,等到學生們回過神來,教室里卻早已不見了魯迅的蹤影。
許廣平后來在《魯迅與青年們》一文里,如此描寫了這第一堂課。“許久許久,同學們醒了過來,那是初春的和風,新從冰冷的世間吹拂著人們,陰森森中感到了一絲暖氣,不約而同的大家吐一口氣回轉(zhuǎn)過來了”。
與魯迅一同在女師大授課的胡適、李大釗林語堂等人把新思想傳給了那些渴望個性解放的女學生,并對他們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20世紀20年代,五四新文化運動帶給年輕人的是對傳統(tǒng)社會體制的破壞與革新,尤其是對封建婚姻的反抗。
封建包辦婚姻是北師大女學生們普遍面臨的難題,許廣平也不例外。高第街是廣州著名的一條商業(yè)街,從清朝末年開始,就已經(jīng)店鋪林立,商品琳瑯滿目。1898年2月12日,許廣平出生在高第街一許姓大家族里。出生沒幾天,父母便替她定了親,許配給廣州一戶姓馬的紳士家。
許廣平向家里提出她不喜歡這個婚姻,要解除。但馬家并不愿意退掉這個婚姻,最后談判許家給馬家一筆錢,這筆錢足夠馬家再娶一個媳婦。
解除了與馬家的婚約之后,1922年許廣平北上求學,1920年北京大學首開先例,率先解除了對女性接受高等教育的限制。兩年后國民政府又頒布了“壬戌學制”,正式明確了女子有享受高等教育的權(quán)利。根據(jù)這一年中華教育改進社的調(diào)查統(tǒng)計,當時全國已有女大學生887人,占全體大學生總數(shù)的2.5%,許廣平就是這第一批女大學生之一。正是在女師大,許廣平遇到了魯迅。
魯迅的“害馬”
魯迅、胡適、陳獨秀等人傳授給學生的民主自由意識,與學校舊有的教育體制產(chǎn)生了沖突。當時學校規(guī)定:學生一律穿草綠色布制的衣裙制服,違者記過。楊蔭榆任校長后,校規(guī)更為嚴格,學生們祭奠孫中山的行為成了驅(qū)楊運動的導火索。
在北京《京報》上,女師大學生為“驅(qū)逐校長楊蔭榆”而向當時的北洋政府請愿的消息刊登了出來。但“驅(qū)楊運動”的初步結(jié)果,卻是,許廣平等6人被校方開除,在開除令里許廣平被斥為“害群之馬”,從此就得了一個害馬的綽號。
在學校的布告里面寫了,校方公布了這幾個人表現(xiàn)怎么不好,并把表現(xiàn)不好的內(nèi)容寄給六個家長。這樣就很容易引起家長誤解,認為自己的女兒怎么在學校里面不守規(guī)矩,不守紀律,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于是魯迅就和幾個老師聯(lián)合起來寫了一個聲明。
1925年5月27日,魯迅、林語堂、周作人等7名教授在的《京報》上發(fā)表了一篇宣言,公開支持女師大的學生運動。在這個月中,魯迅與許廣平共有6次通信。
在他們通信當中,兩人的稱呼、署名都很有意思。開始的時候,許廣平稱魯迅老師后來稱迅師,署名開始是小學生,后來是學生。后來魯迅叫許廣平廣平兄,后來發(fā)展成害馬。最后成了my dear teacher,你的害馬。由此可見他們兩人關(guān)系已經(jīng)很密切了。
俞芳女士,與魯迅是同鄉(xiāng),在上世紀20年代,她每個星期天都要到北京西三條胡同的魯迅家中玩耍,在魯迅家中她們經(jīng)常可以見到許廣平。
俞芳回憶道:“許廣平先生她是這樣的,人是高高的,她比我姐姐她們都高。人很大方的,眼睛挺有神,眼睛比較大。好像她們說,眉目之間好像很粗,很有點聰明的樣子。”
1925年6月,楊蔭榆被女師大的學生們驅(qū)逐出了校園,這一期間學生堅持上課 老師堅持教課,學校內(nèi)相對平靜。端午節(jié)這一天,魯迅請許廣平還有俞氏三姐妹等六個女學生來西三條胡同的家中吃飯,共度端午。
俞芳還記得哪天吃飯的情景:“開始吃飯以后,許廣平跟王順親他們就敬魯迅先生酒。敬酒以后,后來說葡萄酒太輕了,就變成黃酒了。說黃酒又太輕了,就說有沒有膽量吃白酒。魯迅先生說,吃白酒就吃白酒。”
在席間,魯迅有一點醉,他就撳了俞芬的頭,敲了一記許廣平的頭。
端午節(jié)的聚會沒過多久,警方開始介入女師大的學生運動。以維修為名義,楊蔭榆帶著警察沖進校園強行關(guān)閉了學生宿舍。學生宿舍被關(guān)閉,家在廣東的許廣平此時沒了棲身之所,這時候,魯迅讓許廣平暫時住到了自己的家中。
出了象牙之塔
魯迅在西三條胡同的家是一個小四合院,北屋共有3間房,母親魯瑞住在東側(cè)房,夫人朱安住西側(cè)房,魯迅則住在北邊單獨向后延伸的一間小屋子里,魯迅稱它為老虎尾巴。
在魯迅家中,許廣平有了一項新的活動,就是為魯迅抄書稿,許廣平抄寫的速度很快,有一天,她連續(xù)抄了一萬多字。
《許廣平與魯迅》的作者倪墨炎介紹道:“魯迅進來的時候,說你抄得太辛苦了,就摸摸許廣平的手,這使她感覺到魯迅對她的關(guān)心已經(jīng)不像老師對學生。”
朱安是魯迅的原配妻子,這門親事是魯迅留學期間母親魯瑞為他安排的。出于對母親的孝順,魯迅接受了朱安。魯迅很尊敬朱安,雖然兩個人沒有什么感情,但沒有什么爭吵。而且實際上,他們一直過著一種無性的生活,魯迅其實一直過著獨生的生活。
魯迅認為愛情是婚姻的基礎(chǔ),沒有愛情的婚姻不可能有幸福,但他卻準備犧牲自己,讓年輕人去享有這個幸福。魯迅曾在《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一文中寫到:“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1925年夏天,在魯迅的家里,許廣平第一次向魯迅表達了自己的愛。但是魯迅覺得自己不可能再得到婚姻的幸福,不配被人所愛。
《出了象牙之塔》,是魯迅在女師大授課時編的教材其中有一篇是英國詩人勃郎寧寫的一個愛情事,故事中一個年長的老師同一個年輕的女學生相愛了但是年長的老師認為不能相愛就說我們不相稱,兩個人到了晚年覺得神未必這樣想,我們還是可以相愛的魯迅因為自己已有的不幸婚姻而不愿再談愛情,而許廣平卻引用了勃郎寧的詩句神未必這樣想,這是一句令兩人彼此心照不宣的話。
倪墨炎介紹道:“這個故事因為兩個人都心里明白的是什么意思。那么魯迅回答,你中毒太深了,因為我課堂上講的這個故事,你太理解了。魯迅這樣回答,并不是拒絕許廣平,就是認為還是要許廣平再慎重考慮。”
與魯迅相愛,許廣平不得不面對朱安,不得不面對妻妾的名份問題。
我是我自己的—這是女師大學生廬隱在反對封建婚姻時提出的口號,這句話流行于女師大學生中間,成為他們反對舊式婚姻的標志性語言。與許廣平追求愛情的大膽、主動相比,魯迅在心理上卻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中國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老師同學生是兩個輩分,所以老師同學生戀愛那是不可想像的。如果魯迅承認師生戀的話,那就是多了一個(妻子),在傳統(tǒng)上來看他等于是納妾,顯得生活不太正派。
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魯迅的一言一行都會受到社會的關(guān)注。而已有妻室的事實也讓魯迅決定放棄追求愛的權(quán)利。
北京魯迅博物館館長孫郁介紹說:“他認為我們搞新文化的人是很正派的,很正經(jīng)的。所以我們堅決也不納妾,他是堅決不找第二房的。”
魯迅認為,愛情是婚姻的基礎(chǔ),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可能有幸福的。但是在他自己來說,他準備犧牲自己。
與許廣平的交往,讓魯迅的生活出現(xiàn)了變化,無愛的婚姻,受到了沖擊,原本打算犧牲自己的念頭也開始動搖了。后來在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受到許廣平的影響,魯迅慢慢地也向許廣平表示我可以愛,我為什么必須犧牲自己呢?
在經(jīng)過神未必這樣想的談話后沒多久,許廣平再一次走進魯迅的小屋,希望得到一個最后的答復。一番凝視與思量后,魯迅說我可以愛,你勝利了。
驅(qū)楊運動最后的結(jié)果是北洋政府教育部長章士釗免去楊蔭榆校長職務,但同時章士釗下令解散女師大。這一行為遭到魯迅等教授和學生的反對,師生們在宗帽胡同開設(shè)臨時校舍,繼續(xù)上課。女師大的學生運動得到了北京其他高校學生的支持,1925年11月,北京爆發(fā)了有各屆數(shù)萬人參加的“罷免和懲辦章士釗”的示威游行,12月11日北洋政府總理段祺瑞宣布免去章士釗職務。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宣布復校。
魯迅與許廣平的交往遭到了一些旁人的非議,在這樣的情況下魯迅與許廣平的照片里沒有一張兩個人的合影,這張與廣州中山大學圖書管理員蔣經(jīng)三的合影曾被后來者剪裁,并發(fā)布在媒體上作為兩個人的合影。
周作人在1961年給朋友的一封信中曾對許廣平評論道:“內(nèi)人因同情于前夫人(朱安)之故,對于某女士常有不敬之詞,出自舊家庭之故其如此看法亦屬難怪。”
1926年8月,許廣平 魯迅離開了見證他們愛情的北京,離開了西三條胡同。
1927年10月,許廣平與魯迅定居上海,正式公開了兩人的愛情,宣布同居。
1929年10月1日,兩人愛子出世,取名海嬰。
1933年5月,兩人將此前的書信編輯成《兩地書》出版,作為他們愛情的見證。
1936年10月19日上午5時25分,魯迅在上海病逝。
1968年3月3日,許廣平在北京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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