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知道宋清如是因為朱生豪。這位譯莎才子在世的日子非常短暫,生前寂寂,死后成名,他的死亡頗具悲劇色彩,得的是當時的頑疾——肺結核,可以歸之為積勞成疾,加上戰爭動亂,缺食少藥,最終把命也搭上了。他說:飯可以不吃,莎劇不能不譯。朱猝逝后,朱夫人宋清如可算是盡了心力,撫養幼子,出版遺作,把漫漫的一生交付給了他。
在嘉興市區禾興南路73號朱生豪故居門口,這對患難情侶身體相連,宋臉龐微側,朱深情凝視,似在喁喁私語。他們雙眸微閉,冥思、陶醉在某個久遠的夢里,帶著一種尊貴、寬容的氣氛。似乎與這條塵土飛揚的禾興路毫無關系。
這是本地雕塑家陸樂的作品。雕像的基座上有朱生豪給宋清如未曾發出的信:“要是我們兩人一同在雨聲里做夢,那意境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聲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
這兩人生活于20世紀。宋清如的一生更是幾乎橫亙了整個世紀,她生于20世紀初,經歷了戰爭、饑荒、政治運動,于20世紀末駕鶴仙去。命運把更多的寂寞與清苦都留給了女人。
人們知道朱生豪,是因為莎士比亞劇作,這個年輕的譯作家把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都獻給了它。則宋清如呢,這個朱生豪背后的女人,當年的之江才女,她有過怎樣的童年,她往日的生活到哪里去了,她的青春如何在時代的悲愴中得到升華?
當時間過去,容顏更改,凡人的軀體歸于永恒的寂靜,我們或許可以試著打探那一代女人如何通過黑暗、星空、暴風雨來尋找自我,在漫長的一生中面帶微笑,悠遠篤定,從而擁有與我們不同的魂靈。
宋清如生于1911年。與她同年出生的有蕭紅,比她稍早的有孟小冬、丁玲、林徽因、陸小曼等人,晚于她的有蘇青、張愛玲、孫多慈等,這些民國女子大都心路坎坷,老照片中的形象是素色旗袍,布鞋,發式干凈,表情嫻雅。她們是舊時代的新女性,能斷文識字,有遠大抱負,但她們只是女性,暗夜中行走的人,無一例外都有一顆隱忍、豐沛之心。
宋清如出生于地主家庭,家境殷實,幼年接受私塾啟蒙,及長進蘇女中,向家里抗議“我不要結婚要讀書”,于1932年如愿進之江大學,在之江詩會上認識嘉興人朱生豪,有心靈碰撞。之后十年,戰亂歲月,兩人筆墨往來,互訴衷曲。朱生豪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雖然她在家鄉也有一門親事,但對男方一無所知,也不想知。她的心思全在讀書上,她是有“學校”情結的,從家鄉讀到外省,從私塾讀到學院,連嫁妝也可以不要,并且認為大凡有出息的女子是不愛打扮的,真正是把讀書當作事業來追求了。
那個時代,有讀書情結的女性大有人在,可能幾千年來被憋壞了,一旦爆發,像火山,擋也擋不住。出走,讀書,讀書,出走,夢魘似的,民國女性的身影在校園里穿進穿出。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在做了兩個孩子的母親后還要留洋,學繪畫,習歌舞,小腳到阿爾卑斯山上滑雪,高跟鞋前塞滿了棉花。
再看宋清如,她的求學經歷也是險象環生,是寧愿不要嫁妝得來的,在態度強硬下才退的婚,好在家里還算開明,身體上沒受什么大的磨折,心里的創痛卻時刻折噬著她。
宋清如極具個性,初入校門的她就顯示出獨立不羈的一面,她說,女性穿著華美是自輕自賤,她還說,認識我的是宋清如,不認識我的,我還是我。
多么傲慢,一個女子竟然不要包裝,不講外貌,不在乎旁人評價,我行我素到這般。在當時,女性剛走出閨閣,個性被壓抑久了,偶有一兩個發出驚人之嘆,實在不足為奇。
外面的天地果然開闊,宋清如不僅讀書,還談起戀愛來了。她遇見的這個人就是朱生豪,天性靦腆,訥言拙語,體育極差,是文弱的書生,聰敏的才子。
他們的戀愛可真長,足有十年,其中寫信就寫了九年,朱生豪的信寫得可真好,情意真摯,繾綣纏綿。這位被朋友笑謔為“沒有情欲”的才子,筆底多么豐盛、遼闊,即使不是當事的,但凡讀信之人都會為之心動。
信紙上,朱的蠅頭小字密密麻麻,如絮絮叨叨的孩子,有時這封信剛寄出,下一封又續上了。想到什么寫什么,一句話也成一封信寄出,有的則唯恨紙張太薄,連簽名的地方都無。
“我不是詩人,否則一定要做一些可愛的夢,為著你的緣故……我多么愿意自己是個詩人,只是為了你的緣故。
“這里一切都是丑的,風、雨、太陽,都丑,人也丑,我也丑得很。只有你是青天一樣可愛。
“對于你,我希望你能鍛煉自己,成為一個堅強的人,不要甘心做一個女人。
“你的來信如同續命湯一樣,今天算是活轉過來了。
“我們都是世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們對于彼此都是世界最重要的人。
“我卜了一下,明天后天都仍然無信,頂早星期四,頂遲要下個星期五才會有信,這不要把我急死嗎?
“希望你快快愛上一個人,讓那個人欺負你,如同你欺負我一樣。
“真愿聽一聽你的聲音啊。埋在這樣的監獄里,也真連半個探監的人都沒有,太傷心。這次倘不能看見你,準不能活。”
這些信真摯、有趣、動人,是情書中的極品。一個被情愛折磨的男子之敏感、細膩、憂愁、怨懟躍然紙上。戀愛是苦差事,一顰一笑被另一個牽扯著,真是自己的身體自己做不得主啊。有意思的是那些稱呼與署名,在別處沒有見過,很有新意呢。請看朱對宋的稱呼,什么“阿姊、傻丫頭、青女、無比的好人、寶貝、小弟弟、小鬼頭兒、昨夜的夢、宋神經、小妹妹、哥兒、清如我兒、女皇陛下”等,讓人忍俊不禁。再看朱的信末署名,更是有趣得讓人噴飯,什么“你腳下的螞蟻、傷心的保羅、快樂的亨利、丑小鴨、吃筆者、阿彌陀佛、綜合牛津字典、和尚、絕望者、蚯蚓、老鼠、堂?吉訶德、羅馬教皇、魔鬼的叔父、哺乳類脊椎動物之一、臭灰鴨蛋、牛魔王”等,看了這些,你能說朱生豪只是寡言無趣之人嗎?這樣的人,簡直就是天生的戀愛高手。
朱生豪留給宋清如的信有三百余封。想必宋清如給朱生豪也寫了相當數量的信,可惜朱在逃難時遺失了。這些信完全顛覆了朱生豪在同學及朋友中的形象,那么活潑、豐富,一種青春的氣息從幽默與玩笑中迸發。
除了談情說愛,議論詩文和作品交流也是重要內容之一,朱是宋的教師,不時指點她一二,這可能是當時頗為流行的戀愛形式,男女切磋學問,好學的女子自然對性靈與才學兼具的男子萌發崇拜兼愛慕之情。獨立不羈的宋清如也不例外。
在兩性關系中,書信往來是那個年代最讓后世之人感受時代風流之處。寫信在當時可能是無奈,分別是經常的,也是漫長的,慢騰騰的郵車給熱戀的人捎去了慰安,也捎帶了小小的煩惱,文字不比見面啊,總有辭不達意之處。書信年代的戀愛似乎總是如此,緩慢悠長,情節波折,卻沒有實質性的進展,總是在深夜燈下,孜孜不倦地寫啊寫,盼信時的心焦被收信的欣喜輕而易舉地覆蓋。整個戀愛進程在紙上可以極為神速,驚天動地,但見了面也只是淡淡的。
君子寡言,宋清如是欣賞的。但她只是暗暗地愛著,帶有試探性質,遲遲不見實質的升華。兩人都是有大氣概的,要做大事情,不總是想著過二人世界,究其原因,除了時局動亂外,更重要的是他們的精神生活如此豐富,甚至當朱建議結婚時,宋違背常理地拒絕了。她可是想到了那門被退掉的親事,還是覺得婚姻只是男女關系的惡俗升華?總之,宋的拒絕饒有深意,可見新女性的理性和志氣,我和你好,不一定是以結婚為目的的,況且從愛情到婚姻的跨越是需要慎之又慎。
直到1942年,在他們苦戀9年之后,經旁人提議,便于世事及共同生活的考慮,才匆匆完婚。那年宋31歲,朱也有30歲,都是大齡青年了。一代詞宗夏承燾為新婚伉儷題下八個大字: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婚后,朱生豪還是才子,一心沉浸在譯莎事業中,對周遭世界完全不管不顧。可宋清如已不是什么佳人,只是辛勤的家庭主婦,幫工做衣,補貼家用,為一日三餐奔走。
董橋在《朱生豪夫人宋清如》一文中寫道:有人準備寫一本《宋清如傳奇》,她聽了說:“寫什么?值得嗎?”因為朱生豪吧。她答得簡潔:“他譯莎,我燒飯。”
其實,朱曾邀宋一起翻譯莎劇,但被宋以英文程度不如朱而婉拒。她擔憂耽誤朱的翻譯進程。所以,朱生豪在世時,宋清如只是扮著讀者、校對者、欣賞者的角色。
連這樣的角色也沒扮長久,1944年12月26日午后,朱生豪病危,臨終喃喃呼喚:“清如,我要去了。”朱生豪因肺結核等多癥并發撒手人寰,留下孤兒寡母及未竟的譯莎事業。
這一年,常熟女子宋清如才33歲,稚子則13個月。他們的夫妻生活只維持了兩年。
我在當地晚報上見過一張宋與蘇女中同學的合影,照片泛黃,卻極為清晰,宋容貌清麗,幽雅嫻靜,氣質在眾人之上。而新婚合影照中的宋以短發亮相,臉龐秀麗,雙眸含笑,真正是“楚楚身裁可可名”。
正當年華,容顏娟秀,卻遭遇如此命運,漫漫人生將何以堪。一般女子,要么以死了之,要么沉淪了,這兩樣都是容易的。可宋清如不能這樣,她身上是負有使命的,朱生豪給她留下31種、180萬字莎劇手稿,未曾出版,還有他們的幼子,嗷嗷待哺。
一個人有了使命,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宋清如的后半生似乎都在趕著做這兩樣事情:出版朱的譯稿,撫養他們的孩子。她要替朱生豪活下來,她要做他沒有來得及做的事,人生的風景她要替他一一看過,只為了有一天她與他在那永恒的寂靜中,她要一一說于他聽
女子的情感實在古怪之極。一向豪奢慣了的陸小曼在徐志摩逝世后竟縞素終身。徐悲鴻的遺孀廖靜文在徐去世時,年僅30歲,一輩子守護徐的遺產,雖然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但徐對廖的影響實在太大了,她的工作與生活都圍繞著他而存在。親自組建并一直擔任徐悲鴻紀念館館長的廖說,每天我都在懷念悲鴻。
遺孀的身份,確實不那么輕松。日日生活在亡夫的精神光環里,別人再也進不了她的內心世界。在寂寞中苦熬,只靠回憶度日。
朱生豪去世后,宋清如一度很是清苦。除了照顧稚子朱尚剛,她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但這些都不能安慰一個女人的寂寞,特別是一個心思細膩的詩人,她的情何以寄托?
那時候,作為翻譯家的朱生豪幾乎不為人知,他的譯稿也是幾年之后才獲得出版。在朱生豪去世后,宋清如是有過結婚打算,并有過一段短暫情史,還生有一女。這一點很少被外人所知。宋清如在《常熟文史輯存》上發表回憶朱生豪的文章,編者在按語中說:“宋清如女士……四十多年來,撫養唯一的兒子成人。”諱莫如深為哪般,這究竟是一個怎么樣的故事?
1949年,宋清如由朱生豪的母校嘉興秀州中學調入杭州高級中學,是經之江同學駱允治的介紹,駱當時任這所學校的總務主任。進入杭高的宋清如,因此得到了駱的照顧。據宋清如當時的學生駱寒超回憶,宋生病不能上課時,也常常是駱允治給她代課。朱尚剛在《詩侶莎魂:我的父母朱生豪、宋清如》一書中說:“我記得有一段時間駱先生常常在課余和假日來看母親……后來,母親懷了孕,并且于1951年暑假回常熟鄉下生下了我妹妹。”
宋清如生下女兒那年,四十歲。一個中年女人肯為男人生下小孩,并且是在未婚的情況下,這是需要勇氣的。
為什么宋在誕下女兒后,最終又未與駱允治結婚呢。有人說是駱允治老家已有妻子,包辦婚姻,但原配不肯離婚,宋很憤怒,一怒而走。真相怎樣,無人能知。
或許她真的無法忘懷朱生豪,加之原本充盈的愛,已經被揮發殆盡了,這次她不想付出太多,沒有名分,對宋清如來說是無法想象的。
事實是,宋清如此事不久就離開了杭高,調到杭師工作,不能說這與她的感情挫折全然無關。朱尚剛回憶說,母親曾考慮過今后與駱走到一起來的事,但后來還是分手了,是什么原因她從來沒有對他講起過。
我想,在這段感情中宋清如是有傷害的,婚姻不成,卻多了一個不明不白的孩子,以致幾十年來一直諱莫如深。不是刻意隱瞞,只是不愿提及罷了。
總之,在這次受傷后,宋清如是徹底關閉了心扉,又返回到朱生豪的世界里,并且越走越深,再也出不來了。也是不想出來了。在那里她是安全的,一個男人把對她的依戀寫在脆薄的紙頁里,她通過重溫來感受舊夢。
天才的光輝不會被長久地掩埋,朱的譯稿很快由世界書局出版,全部整理校勘工作則由宋清如獨自完成,她的心情因此稍稍寬慰了些。
可宋清如還是有遺憾的。朱生豪留下莎劇第四集六個史劇沒譯,臨終的悔語如在耳畔,她要替夫完成遺愿,這個決心一下,自己先驚呆了。在此交代一句,朱在遺囑中囑胞弟文振來完成此事,可文振的譯風明顯與朱生豪不符,出版方并不滿意,如此,才有宋清如的壯舉。
在他生前,她只是他書稿默默的校對者和謄寫者,是他背后站著的女人。她愿意犧牲自己“瓊枝照眼”的文采,只是淡淡地一句“他譯莎,我燒飯”便打發了,可這一次,她卻要來真的。她出于何種考慮?真實的動機往往簡單得讓人吃驚,她不過是替夫還愿罷了。
一個人死了,那未竟的事業由另一個來繼續。夫妻寫書,琴瑟和弦,同時代的人,徐志摩和陸小曼曾共同創作過話劇《卞昆岡》;楊憲益、戴乃迭合譯《離騷》成定情物。宋清如心底是存有這方面的想法的,既完成丈夫的遺愿,又能讓彼此的精神魂魄流淌在莎士比亞的世界里不死。
干這件事的宋清如是有小小的野心的,為什么不能有呢?
1955年,宋清如向當時所在的單位杭州商校請了一年事假到四川,由朱生豪弟弟朱文振協助,潛心翻譯朱生豪未完成的莎氏歷史劇,共經過三年時間的翻譯、整理、校勘,直至基本滿意了,宋清如這才與出版社聯系出版事宜,可得到的答復卻是已落實全部翻譯稿源,各篇目都各有其主了,不再需要她的譯文了。對于這個結局,宋清如想必是遺憾的。
在那個年代,讓人遺憾的事情實在太多。后來,在一次抄家中,宋清如的譯稿盡毀。這讓人不由想起,朱生豪在戰爭的硝煙中,生生地把譯稿丟失了兩次,這幾乎要了他的命。書稿的丟失,對作家或譯者的打擊不能盡述,或許將導致一部作品的最終流產也未可知。
我們永遠也看不到宋清如的莎士比亞譯稿了。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重要的只是過程吧。她做了,又丟失了。她順從命運的安排,沒有重譯。在這次翻譯中,她恍惚回到了丈夫譯莎時的歲月,晨昏蒙蒙,苦痛糾結,各種體味她不太與旁人交談。她在杭師的同事錢旭洋回憶說,那時,宋清如總是最后一個睡覺,每天都搞到很晚,還抽煙,錢偶然發現原來宋在翻譯莎士比亞,很震驚。
宋清如的職業是教師,學生偶爾從她對詩詞的深情講述中,領略一個詩人沛然的文才,但她從不在學生面前流露什么,當時的杭高學生駱寒超就不知自己的老師是位女詩人,直到后來,他才證實《現代》雜志上那位叫“清如”的,就是他的班主任。駱寒超在朱生豪、宋清如的詩集《秋風與蕭蕭葉的歌》序言中寫道:
當施先生(施蟄存)向我們介紹了他辦《現代》雜志的情況時,我插問了一句:“請問施先生,《現代》雜志常有詩發表的‘清如’,是不是姓宋,之江大學的?”
“怎么,你認識宋清如?”施先生騰地從古舊的圈椅里站了起來,眼直瞪著我好一會兒,接著有點自言自語地說了下去,“她到哪里去了呢?”
在聽完駱寒超的介紹后,施蟄存沉吟起來:“宋清如真有詩才,可惜朱生豪要她不要發表新詩,她也就寫都不寫了。如果繼續寫下去,她不會比冰心差!”
在詩集序言中,駱寒超充分肯定了施蟄存的眼力,認為宋清如在詩感的敏銳、細膩及意象的快速攝取方面都有過人的天分。尤其是她的新詩如《有憶》、《夜半歌聲》可以稱得上是20世紀30年代新詩中的精品。
駱寒超甚至斷言:就詩人素質和創作成就而言,清如先生都比生豪先生要略勝一籌。
一句“她不會比冰心差”,另一句“清如先生都比生豪先生要略勝一籌”,讓人不由得生出許多感慨。
女子有才,因為各種原因,沒有保養或維續自己的才華,不再寫,或者是寫得實在少了點,導致早年的才華也不被人所知。這樣的例子并不少。
宋清如三十五歲之后忽然老了下去,原本清秀朝氣的面容,黯淡生塵,有一種滄海茫茫之感。我看到的是宋清如1947年在秀州中學教書時的半身小照,原本婉轉靈透的眼眸,水汽蒙上了她的眼。這距朱生豪辭世才三年,生活已經讓她如此疲憊。
這期間,宋清如留存下來的詩詞極少,除了《招魂》寫于朱逝世一周年,其余的寥寥。而且,在以后的詩作中,對朱生豪的哀思幾乎成了宋清如唯一的主題,愛人的離世、生活的窘迫幾乎帶走了她浩淼的詩情,唯留一清淺的小溪,在個人的心田上丁冬作響。
宋清如一生的創作高峰永遠停留在施蟄存主編的《現代》雜志時期,《秋風與蕭蕭葉的歌》中收入她創作的十二首新詩,在表現形式、意象營造上都有自己的探索,駱寒超如此評價她的詩作:清如先生很快超越了新月詩派而向戴望舒一路的現代派靠近,口語的語調,自由體的形式,豐盈的意象及其有機組合中形成的意象象征抒情,都典型地顯示了20世紀30年代現代詩派的格局。
看這首《夜半歌聲》,可見宋清如在新詩詩體創新方面留下了獨特的一頁。
葬!葬!葬!
打破青色的希望,
一串歌向白云的深處躲藏。
夜是無限地茫茫,
有魔鬼在放出黝黑的光芒,
小草心里有惡夢的驚惶,
葬!葬!葬!
葬!葬!葬!
小草心里有惡夢的驚惶,
有魔鬼在放出黝黑的光芒。
夜是無限地茫茫,
一串歌向白云的深處躲藏,
嚴霜里沉淀了青色的希望。
葬!葬!葬!
在早期的詩作中,宋清如表現了新女性在外出求學、爭取新生活道路方面艱難求索的心路歷程,是那個時代新女性普遍擁有的生命體驗,只是她的詩感又與眾人不同,一詞以概之:是俊逸(駱寒超語)吧。作為一個大學初年級的女生,宋清如成熟地展現了自己的創作風格,毫不遜色地歸入那個年代優秀女詩人群中。
除了新詩,在朱生豪的影響及指點下,宋清如還作過不少舊體詩詞。甚至在大學之后,宋與朱的書信來往還有詩文切磋,并自編詩集,可惜留世極少。
1977年,在外漂泊三十余年的宋清如回家了,回到嘉興南門朱氏老宅,住在樓下北面偏屋,這一年她已經67歲了。
小屋的墻上掛著朱的炭畫像,許多舊家具還是當年的,她睡的床就是朱生豪曾經睡過的。回憶是與時間、場地、心境相關的,老人愛回憶,一個人離開多年后再回到故事的發生地,也會輕易地被往事勾起漣漪。老年宋清如的回憶磕磕絆絆卻又輕車熟路。
當更多的人閱讀了朱譯莎士比亞后,為其卓然的文風震撼不已,普遍認定其譯筆在梁實秋之上。有心之人多方打聽,終于獲知朱的遺孀清如先生還住在嘉興東米棚下朱氏老宅內。他們找到她,請她訴說故人往事,沉渣許久的往事在宋清如的心頭泛起,她只是淡淡地,與每個到她小屋里來的人絮叨著,她的思路依然清晰。
宋清如這樣回憶初次認識朱生豪的情景:“那時,他完全是個孩子。瘦長的個兒,蒼白的臉,和善、天真,自得其樂地,很容易使人感到可親可近。”
時間過去太久了,早年的經歷——與朱生豪的十二年,往事點點,那些書信,她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它們,她所做的一切,她所有的憂慮、渴望,它們都處于共同的時辰,共同的風暴中。她沒有別的時間可來對抗這渾厚的記憶。甚至到了晚年,她寫紀念文章,與友人通信,這一切都因為他。
朱尚剛回憶說,老年的母親把一切都看得很淡了,唯有父親仍然是她心目中永遠清晰的偶像,母親在她最后一段生活道路上,把剩下不多的全部經歷都用來塑造這個偶像了。
朱尚剛提到了“偶像”和“塑造”這個詞,偶像不能說話,偶像不能行走,偶像本身只是虛無,但偶像又是美的,晚年的宋清如把朱生豪當做了偶像?她在與來客的談論中,怎么講述朱生豪的一生?盡其所能美化他,還是只把他當成了一個相知甚深的親人?
文人最終還是要從文字上找答案,除了譯稿,詩稿,他們想到了朱寫給宋的大量書信。宋清如猶豫了,這些信只是私人情感交流的產物,似乎沒有公之于眾的必要。她也不想把這份情感赤裸地展示于讀者面前,這是他們這一輩人的顧慮。
面對是否出版的詢問,她曾斷然拒絕:“我不出版!……我打算在臨死之前,把它們一把火統統燒掉!”
幸虧沒有燒。但宋清如在編寫《寄在信封里的靈魂》時,還是刪除了一些屬于私人感情的內容,在信件的數量上也有所保留。后來,朱尚剛在編寫《朱生豪書信集》時則全盤收入不遺留。
1995年11月18日,是日風和日麗,白發蒼蒼的宋清如在秀州書店門口簽名售書,讀者眼中的她穿一件黑色粗布呢上裝,眼神茫茫,曾經讓朱生豪詩思泉涌的明眸,如今已如結了冰的湖面。
《寄在信封里的靈魂》收入的只是朱生豪的信。世人無法看到戀愛中女子的風度,只是一個寡言的男子在紙上絮絮叨叨。盡管我們多么希望看到兩人的詩文酬唱,就像張兆和與沈從文間那綿長的情意,這是最大的遺憾。
我們不僅想認識戀愛中的宋清如,更想了解這個孤獨的詩人在愛人遽逝后,如何在塵世中生活、愛與寫作。我相信,宋清如一直在寫,只是她的題材越來越小,小到只寫一個朱生豪,一輩子都沒有從朱的早逝中緩過神來。
有一個歌手曾以朱宋之間的故事自創歌曲《再見?愛》,歌詞感人,似概括了宋凄苦的后半生。“每當深夜寂寞壓得我喘不過氣/眼眶滾出那壓抑的淚水/淚水慢慢迷蒙了雙眼,怎么看不清我們的未來/我只看到你的心徘徊在門外,把我快樂的記憶/都化做塵埃……”
看宋遺留塵世的照片,我見識了歲月緊逼、美人遲暮。幼年、學生時代、新婚時光的宋,旗袍玲瓏,圓臉朝氣,身材曼妙,眼神流轉。1947年的照片,秀州中學教書時的半身照,愁思悄然爬上明眸,朝氣已消。直到晚年,已是徹底的老太容顏,服飾也變了,故事隱去,前后判若兩人。
我喜歡穿著旗袍的宋清如,清秀嫻靜,意氣風發,一切皆有可能。她屬于那個時代,那個時代也將鐘情于她。我能夠想象老年宋清如身著旗袍在東米棚下簡陋的小屋里,手捧外文書籍孜孜不倦地研讀著。可這只是想象,時代所帶來的改變,不僅止于服飾上。
但她有這樣的風度。從宋遺留的一張詩稿中可見她的瀟灑與豁達。
我愿意抖落渾身的塵埃
我愿意拔除斑斕的羽衣
我愿意撫平殘余的夢痕
我愿意驅逐沉重的靈魂
沒有葉沒有根沒有花朵
沒有愛沒有恨沒有追求
能像輕煙一樣無拘無束?
能像清風一樣自由自在?
晚年的宋清如已撣凈一身塵灰,時刻聽從靈魂召喚,返還那仙樂飄飛、絲竹管弦的宴飲之地。
宋清如早年詩作《燈》中恰有這樣兩句:她苦念天上的仙樂/黎明時飛回了天空。
1997年,宋清如聆聽仙樂而去,與朱生豪分別整五十三年后,他們于天國團聚。因朱墓已毀于文革,所以她只能和《莎士比亞全集》、朱生豪的書信及那個裝了他靈魂的信封一起下葬。這多像一首詩,兩個詩人的靈魂在雨聲里失眠或做夢,那境界是如何不同。
少年宋清如反抗家庭、時代加于女性身上的不自由,求學異地,早期有詩文才華顯露,遇到朱生豪——這個注定要翻譯莎士比亞的贏弱才子——是她一生的大事,他們相識、相愛,步入婚姻殿堂,雖然生活艱難,卻琴瑟和美,相敬如賓,不想朱竟早逝,她孤獨了一生,撫養孩子,出版遺稿,甚至親自動手翻譯莎劇,用自己的一生,維護了朱生豪的清白與尊嚴。
隨著宋清如的離世,世上再沒有人能深情講述朱生豪的故事,如今他們倆的故事已合成一體,不再分開。再沒有什么能把他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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