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西游降魔篇》作為商業巨制真是聲色奇趣,驚天動地;氣線收放自如、又酣暢淋漓,打得好看,看得過癮。但出得影院冷風迎面吹來,我突然覺得有點兒“可憐”周星馳——他真的是天份極高的人,擁有“七十二異變”,然而他的精神痛苦也因此遠高于我們這些資質平庸的人。…

《西游降魔篇》作為商業巨制真是聲色奇趣,驚天動地;氣線收放自如、又酣暢淋漓,打得好看,看得過癮。但出得影院冷風迎面吹來,我突然覺得有點兒“可憐”周星馳——他真的是天份極高的人,擁有“七十二異變”,然而他的精神痛苦也因此遠高于我們這些資質平庸的人,看他在電影作品中不斷地把自己砸碎了,摔爛了,踩扁了,踏平了,踢飛了……可他終還是甩不掉、棄不了、摸不著。我們這些觀眾除了看得笑中帶淚外,還對他產生了一絲“哀矜”之情。
他的電影只描繪他自己
很多成功的大導演都是精于觀察眾生,然后透過影像變幻記錄他們的情感以及命運,但是周星馳不是。他在這方面是很單一的,他所有執導的電影描繪的都是他本人的痛和愛,強與弱,思與慮,他是他電影中的惟一上帝。
如果說換個人,這樣的風格一定是“局限”,但他卻是無法復制的周星馳。周星馳是一個天才型演員,從這個層面來說,他與他飾演的孫悟空確有很多相似之處,他們都有“72變”,但孫悟空外有“緊箍咒”,內有“定海神針”,所以最終能萬變不離其宗。但周星馳卻沒有這兩件神物,他的內心一直有無數的“自己”,他是男,也是女;是帝,也是臣;是老,也是少;是妖,也是圣……他是天生的演員,形象能千變萬化,思想總千頭萬緒,但他唯獨不能的,也無法成為的,是一個單個體。因為太豐富,他所有的創造源泉都鏡照出自己。也因為太豐富,他全部的痛苦孤寂都來源于不能認清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自己。
他的內心只有兩個年齡
周星馳的電影里永遠有一些低稚、純真到讓你想不到,但又讓人莞爾一笑的細節。例如《功夫》里的“棒棒糖”,《西游降魔篇》里的“兒歌三百首”。這種低齡的物什總是在周星馳那里得到最隆重的尊重與崇敬。但這些“小兒科”的東西能做什么?回歸童真似乎也只是一種教科書似的“說教”而已。然而,就在這種“至尊呈現”被觀眾的下意識“輕視”之間,卻誕生了奇異的“喜感”,在影片最后,周星馳又將這種“輕視”一念間反轉——“棒棒糖”真成了救贖主人公的關鍵,“兒歌三百首”被拼成了《大日如來真經》,成為降魔無上法器。
這種奇異的效用落差,正是星爺電影的重要標志。這種手法別人很難“耍”好。因為這種極弱、極強,正是周星馳自己的自然個性。他是個非常極端的人,強大堅固到硬如磐石、巋然不動,又柔軟弱小到極易被一些低幼到你沒有辦法想象的事物收服。他有時欲望巨大到想撐滿整個宇宙,有時又簡單到只有一顆糖就終身滿足。星爺只有在這種強烈的反差中,才能尋找到自己的平衡。他內心最適應、最舒服的年齡段只有兩個:一個是5歲的小男生,一個是100歲的老不死。其他的青年、中年、壯年,他內心不愿意多扮演,更不屑去扮演。所以,周星馳的電影有一種老道乖張的頑童氣質。
他用極端“惡”來為善
周星馳的極端,還表現在他電影中用“極惡”對“良善”極盡嘲諷,尺度之大完全超出常規,動作與情緒均大開大闔,充滿了高妙濃烈的戲劇味。《西游降魔篇》開頭可愛的小女孩被水妖所擄,眾人三番五次拼死救之,心軟的觀眾心心念念希望將她“留下活口”,然而幾次希望閃現均被無情撲滅,星爺不留任何余地,連她的母親也一并“吞噬了事”。更讓觀眾感到驚愕的劇情是,孫悟空本尊野性至烈、殘暴至極,他三下五除二將所有的驅魔人斬草除根,更狠毒把與其有一段交流的段小姐炸成灰燼,“一根毛也不留”——星爺,毫不留情、徹底地摧毀了所有人對“惡”的善意想象。于此同時,“驅魔人”段小姐對于妖魔鬼怪的“兇猛”也讓人目瞪口呆,她不僅狠命拳打腳踢,還將妖怪去臂去頭,肢解得“沙流成河”——這種行為似乎本身也有點“殘忍”的味道。
善惡本來就是一體的,此消彼長,彼長此消,生生不息,這便是世間的“修為”。但為什么周星馳要如此酣暢淋漓地展現“惡”的部分?我想,這是天才演員周星馳在極端地對抗他自己。如果拿《西游降魔篇》舉例,周星馳性格可能也是集萬魔于一身。他既是挑戰權威不甘被馴、殘暴狡詐的孫悟空;又是水下食人不眨眼,水上一臉無辜的妖魚;還是面如潘安、殺人如麻的豬剛鬣。但他同時又是無畏的玄奘,智慧的師父,甚至還是無助的嬰兒。一個人,如果天份中有這許多“復雜”的善惡側面,肆放“惡”便是“為善”,而表現這種極端的“惡”更是一種“揚善”。周星馳用這種痛快的揮灑,一來讓觀眾排除廢氣戾氣,另一方面他這也是在消自己的“業”。
他特別多情又極為絕情
不論是莫文蔚,還是朱茵,亦或于文鳳,跟周星馳談戀愛的“下場”似乎都有點兒慘,除了深受西方教育的莫文蔚事后沒有對星爺惡語相向外,其余的皆公然對其“人品”進行指摘,最后一任女朋友更將其訴上法庭。其實,周星馳的電影早就顯現了他的情愛觀,或者說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觀。他是一個特別多情,但又極為絕情的人。
在《西游降魔篇》里,勇敢去愛的段小姐是周星馳,忍痛不認的玄奘也是他周星馳。由于天生情商很高,周星馳對愛本身是不懷疑的,但周星馳懷疑的卻是自己的哪一個愛才是真的。周星馳在情感上是一個極為矛盾的人,這一切皆由于他的宿命——他天生是情感充沛的演員,但演員的感情有時候卻不是以“真假”來分別的,而是以“是否扮演”來分辨。當他在扮演一個角色時,假即是真,真亦可成假。然而,周星馳這個軀體里,有著無數個角色,于是,在某一些角色的愛、情出現時,另一些角色會冒出來模仿、審視、質疑、嘲笑。每一個角色都是他自己,卻又不全是他自己,星爺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卻不能“鎖”在一個角色里,不能固定在一個“真實”里。這種“無常”、“無根”造就了周星馳生命中最深重的痛苦與孤獨,這也是他“絕情”的本質。
《西游降魔篇》中,有一段孫悟空與段小姐的舞蹈處理非常絕妙,那是一段充滿著現代情欲感的男女調情戲份,這對于玄奘來說,是有情愛開智作用的。影片最后,當師父問玄奘,“現在你對男女之愛怎么看?”玄奘回答說,“我是為大愛而修行的,男女情愛也是大愛的一種。”——戲外如果聽這話,朱茵、王晶們可能都要笑噴了。對照現實中的周星馳行事,這些詞聽起來似乎特別虛偽。周星馳當然明白這些,他一直在戲里,也一直在戲外,他不僅用“諧”去反諷“莊”,更以這樣的“莊”去嘲諷“莊”——他奚落起自己來同樣毫不留情。然而,像我這樣的局外觀眾,聽到這些話時對他卻尤感心疼、珍惜、愛戴——因為,周星馳的誠摯情意、精神高度,就在這些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玩玩鬧鬧、笑笑哭哭的轉換之間。
他一邊毀滅也一邊救贖
很多人說天才與瘋子在某種意義上是等同的。不過,這兩者只是在行事上有相似之處,在思維上他們卻一個是自覺的,另一個是不自覺的。《西游降魔篇》之所以好看,就在于瘋狂其實來自于天才的收放自如與嬉笑怒罵。諧,不輕浮;莊,不做作;嬉,有智;真,有信。
天份高的周星馳也因為太“自覺”,而注定有一個角色是面如冷灰的“空虛公子”。有人說“空虛公子”那段與“四美”繞口令似的“空虛”與“腎虛”有點多余或怪,事實上,這對周星馳來說或許并非閑來一筆,“空虛公子”這個自戀的“滑稽”角色,可視為星爺對外界輿論或者對他自己的一種“另類交待”。外人口誅筆伐的每一個都是他自己,而贊美歌詠的也是他自己。他是誰?是“空虛”還是“腎虛”,這是他終身的困擾。
72變,每一根毫毛都可以變為一個肉身,一萬年不息。“曾經痛苦,才知道真正的痛苦;曾經執著,才能放下執著;曾經牽掛,才能了無牽掛”......探到心之宇宙的最深處,周星馳卻也沒有撈到那個自我的“核心”,留給他的只是黑洞般的“空虛”——“一萬年太久,我只要現在就愛”。還好,周星馳的宿命歸于電影。他可以一遍遍地在電影中用泥土捏造自己,捏成就拍碎重來,碎了再捏,捏了再碎,一邊毀滅自己,一邊救贖自己。
另外:
我不記得在哪里看到過關于《西游記》的這段話,它說的是孫悟空與六耳獼猴因真假難辯而惡戰后,佛主說了一段關于“真”的謁語,“救心之心,心外心也。心外有心,正是妄心,如何救得真心?蓋行者迷惑情魔,心已妄矣;真心卻自明白,救妄心者,正是真心。”——這段話好象可以送給周星馳先生,因為經過這一役,孫悟空終于修成了“斗戰勝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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