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貴妃,根據其出土墓志銘的記載,于武德年間以良家入選秦王府,貞觀元年四月一日冊拜貴妃。不過墓志銘上雖然稱韋氏是以良家的身份入選秦王府,然而事實上韋氏并不是首嫁,她的第一任丈夫是隋代大將軍、戶部尚書李子雄之子李珉。
隋朝末年李子雄隨楊玄感起兵謀反,兵敗后父子均被殺,而韋氏因是罪犯家屬,按律被充入宮中為宮婢。李淵在長安即位后李世民進封秦王,韋氏作為宮婢被分配到秦王府侍奉是順理成章的事。何況李淵登基后雖然曾大赦天下,但大赦赦免的是罪犯,與釋放掖庭宮人是兩回事,韋氏根本不可能在武德年間被放出宮回到家中,所以墓志上說韋氏是以良家受選,很明顯就是粉飾之語。至于某些網文里廣為流傳的,秦王李世民在路邊對韋氏一見鐘情的這種毫無史實根據的說法,則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更有一些不靠譜的網文信口開河,認為在長孫皇后過世后,唐太宗的后宮是由韋貴妃一手掌管的。然而事實上是,即使身為貴妃,若沒有皇帝的授意同樣沒有權利掌管后宮。例如唐高祖的萬貴妃,《舊唐書·李智云列傳》中有明確記載:“母曰萬貴妃,性恭順,特蒙高祖親禮。宮中之事,皆諮稟之,諸王妃主,莫不推敬。”表明萬貴妃能夠對后宮諸事有“諮稟”的資格,是“特蒙高祖親禮”的,若沒有唐高祖的特許,萬氏即使身為貴妃也沒有權利掌管后宮。再看唐憲宗的郭貴妃,“群臣三請立郭貴妃為皇后,唐憲宗以歲子午忌,又是時后廷多嬖艷,恐后得尊位,鉗掣不得肆,故章報聞罷。”郭氏雖然只封了個貴妃,但卻是唐憲宗未登基前娶的結發妻子,只因唐憲宗怕自己的風流獵艷被限制,從而不肯將其立為皇后。若身為貴妃便能理所應當地掌管后宮,那唐憲宗又何必再多此一舉。
何況能夠執掌后宮對于宮妃來說是莫大的榮譽,史書不可能不記載,陳后主的張貴妃執掌后宮,隋文帝宣華夫人、容華夫人代掌后宮的事情在史書中記載得清清楚楚,劉浚的列傳也特意花了一番筆墨記載著其母潘淑妃(劉宋時淑妃僅為正二品九嬪,而非正一品的三夫人)掌管后宮一事。
不僅史書上會記上一筆,就連墓志銘這種沒事也要夸兩句有事更要夸了再夸的東西上,也絕對會大書特書一番。甚至哪怕韋貴妃并沒有代管后宮這么大的權限,只是有些參與權,她的墓志上也不可能只字不提。比如朱元璋的寵妃孫貴妃只不過是輔佐馬皇后治理后宮,此事不僅見載于《明太祖實錄》,野史《勝朝彤史拾遺記》中亦有記載,宋濂在撰寫孫貴妃的墓志時更沒有放過這一莫大榮耀:“成穆貴妃孫氏……佐皇后以理,內治宮壼肅雍,上下咸無怨者。”。而韋貴妃的墓志早已出土,志文中對她多有浮夸溢美之詞,但對所謂的代管后宮一事卻絕口不提,可見韋貴妃代掌后宮一事,實屬現代人的想當然耳。
韋貴妃不僅本人無寵,就連她的家族和子女所得到的待遇都很寒酸。按照唐制,韋貴妃作為正一品四妃,她的母親本可以獲封正四品郡君,但韋貴妃的母親無論是生前還是身后,都不曾得到過郡君的封號。直到韋貴妃因為母親的逝世而表現得異常悲痛,“哀號荼毒,毀瘠弗已”,唐太宗這才象征性地追贈了韋貴妃之父韋圓成一個徐州都督的官銜,韋貴妃之母仍舊沒能得封郡君。而韋圓成生前便已是隋朝的開府儀同三司、陳州等二州刺史、鄖國公,唐太宗追封的徐州都督遠遠比不上韋圓成生前的地位,可見唐太宗的追封不過是敷衍之舉而已。
而韋貴妃所生育的臨川公主與紀王李慎,比起其他同樣庶出的皇子公主,待遇也是比較差的。
至于韋貴妃的長女李氏,是她與前夫李珉的女兒,母女二人一起籍沒進宮,但李氏都20歲左右了,其母韋貴妃仍不能自主安排女兒的婚事。直到貞觀四年突厥來降,唐太宗為了安撫眾多來降的突厥貴族,這才將仍舊是宮婢身份的李氏封為定襄縣主,代替李唐的宗室女,嫁給在貴族眼里堪稱婚配最末等的胡人為妻。雖然有人因此認為李氏得封定襄縣主是唐太宗將她認作繼女的標志,然而唐太宗若真的將定襄認為繼女,那么定襄就應該和文成公主一樣,封的是公主而不是縣主。
定襄嫁給阿史那忠后,阿史那忠便被唐太宗派去出塞,塞外的生活遠比中原艱苦,別說定襄一個中原人受不了,就連阿史那忠本人享受過了中原生活都不愿再忍受塞外的寒苦,所以見到使者時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請求讓他回到長安——唐太宗如果真的寵愛韋貴妃,又何至于讓她的女兒去遭這份罪?
韋貴妃的次女臨川公主即唐太宗的第十二女。
臨川公主的人生完全可以說是慢半拍,因為臨川所應得的榮譽總要比其他公主慢上良久。比如與臨川同齡的公主早早就得到了冊封,唯獨臨川直到18歲才被冊封為公主,足足晚了13年;又比如唐高宗永徽元年,別的公主都順利進封為了長公主,唯獨臨川的長公主封號比其他姐妹整整遲了19年才得到冊封;再比如進封長公主后不少公主都有相應的加實封,多則三百戶,少則五十戶,臨川卻沒有得到任何的加封。
那么臨川公主這些應得的榮譽為什么總要比別人慢上半拍才能得到呢?這就要從她本人的生平說起了。
根據臨川公主的墓志記載,貞觀初年的時候唐太宗避暑九成宮,身在長安的臨川曾上表請安,唐太宗看了后頗為贊賞,并為其取字“孟姜”,還“尋封臨川郡公主”,然而臨川真正受封公主卻是在貞觀十五年。“尋”是不久的意思,但從貞觀初到貞觀十五年,整整過了十幾年的時間。如果唐太宗對這個女兒比較看重與關心的話,又為何會事隔十幾年,直到女兒已經18歲了,這才想到要給她一個封號?
而且從史書記載和出土的冊封詔書來看,貞觀十五年正月二十日臨川公主正式進行冊封,唐太宗卻并沒有留在長安參加儀式,而是早在十八日的時候就已經離京駕幸850里之外的洛陽宮了。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就在臨川冊封的前幾天,即十五日,文成公主進藏。也許正是為了避免和親的可能,貞觀十五年時,宗室里諸位大齡公主、縣主們紛紛冊封的冊封,嫁人的嫁人。比如年已20的文安縣主就是在正月五日受到冊封的,十四日便匆匆出嫁了;比如十八歲左右的和靜縣主也是在這一年出嫁的。所以被父親遺忘良久的臨川在文成公主入藏后便得到了冊封,也極有可能與之有關。
同樣根據墓志的記載,貞觀十七年臨川的實封加至350戶,有人因此認為臨川的350戶實封是和太平公主的待遇一樣,但太平公主是史書上明確記載的一早就有了實封350戶,與臨川這樣冊封后過了整整2年,直到出嫁后實封才加到350戶的完全不能相提并論。
何況貞觀十七年正是唐太宗立李治為太子之際,唐太宗欣喜之下又是大赦天下,又是賜酺三日,各級官員均得到進爵,臨川的實封極有可能便是因此而加封的。作為佐證,貞觀十六年冊封為衡山公主的新城長公主墓志上,同樣記載之后有次“湯沐增賦”,可見臨川的350戶實封不過是當時唐太宗的女兒們都有的集體待遇罷了。
臨川出嫁后,便跟隨駙馬離開了京城遠赴任上,直到貞觀二十三年唐太宗駕崩,臨川才有機會一路旅途跋涉,匆忙趕回長安。但喪禮結束后,臨川再次隨著駙馬遠離京城遠赴邊地。也正因為這樣長久且遙遠地離開自幼成長的長安京城,臨川跟著駙馬周道務再次風塵仆仆地離開時,留在長安的是不舍,是思念,是無奈。
說到臨川的駙馬周道務,則不得不令人心生另一番感慨:臨川貴為貴妃之女,所下嫁的駙馬周道務,論家世,卻堪稱是所有尚庶出公主的駙馬中墊底的。
且看與臨川同樣庶出的公主們:襄城下嫁蕭瑀之子蕭銳,南平下嫁王珪之子王敬直,遂安下嫁竇逵,豫章下嫁唐儉之子唐義識,巴陵降平陽公主之子柴令武,普安降史大奈之子史仁表,東陽降高士廉之子高履行,清河降程知節之子程懷亮,蘭陵降竇懷悊,晉安降韋思安,安康降獨孤謀,新興降長孫曦,高陽降房玄齡之子房遺愛。同樣是庶出,而且生母身份更加卑微,但這些公主們嫁的不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子,便是太穆竇皇后、長孫皇后的族人,又或是京兆韋氏、獨孤信的后人。
而周道務的父親周孝范在《舊唐書》中鮮有提及,《新唐書》中也不過寥寥數語,連獨立的傳記也沒有。雖然他的兒子周道務是以功臣之子的身份在皇宮中長大,但周道務能夠住進皇宮是因為“功臣子”的身份,而不是因為周孝范個人的原因。再加上貞觀年間比周孝范功勞更大的功臣大有人在,所以可知周道務能夠住進皇宮中,不過是各位功臣之子都有的待遇罷了。
同時,周孝范的墓志上雖然一再強調自己是功臣,并且深得皇帝的看重,然而唐人墓志一向愛好貼金已不是新聞,如果周孝范真的如此居功甚偉,史官為何不在史書上將他單獨列傳,周孝范又為何憑借如此顯赫的功勞竟然連凌煙閣功臣都沒能封上?
通觀臨川的墓志,特別是“駙馬以克清邊難,驛詔入京,公主隨行,途中大漸,恩敕便令于幽州安置……薨于幽州公館”這一段話,可以看出臨川的一生雖然看似平穩,然而背后卻是看不見的凄涼。
臨川出嫁后就隨丈夫到地方上任,直到貞觀二十三年唐太宗駕崩才有機會回京,甚至年近60的時候,還跟著駙馬在遠離長安3589里的邊關營州辛勞,且不能享有兒孫承歡膝下的天倫之樂。等到臨川好不容易等來駙馬奉詔返京隨行的機會時,又病困在幽州半路,而周道務以公務為重,無法一直陪伴在公主的身邊,只有庶出的長子(隴州司功)與臨川嫡出的四子周季童(左千牛)能夠偶爾前來看望,以慰臨川病中相思之苦。3年后,臨川最終客死在距離長安東北2520里的異鄉。
也正因為長年累月地過著遠離京城,苦守邊疆的生活,隨著年歲漸長,對長安親人的思念,對繁華京城的渴望,這些心情漸漸吞噬著臨川,再加上早在永徽元年便該得到的長公主的封號遲遲沒有得到進封,唐高宗年間,臨川不得不再次提筆仿效當年向唐太宗上表請安的舉動,向唐高宗奉上了一篇《孝德頌》——此舉雖然得到了唐高宗與武后的嘉許,但最終并未能讓她從遙遠的大唐邊疆回到故土長安。不過至少在苦苦期盼了19年后,總章二年的時候,臨川公主終于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受封長公主的詔書,至于實封,詔書上則明確寫道“封并如故”,也就是說臨川并沒有因為進封長公主而被加實封。
事實上也正因為臨川公主遲遲未被冊封為長公主,所以墓志上在提及這件事時,也只是以“進封長公主,從朝例也”這樣的話草草一筆帶過,絲毫沒有以此為榮耀。
綜合墓志上的記載以及史書上簡略之至的事跡,臨川公主最終給人留下的是這樣一個印象:她歷經唐太宗與唐高宗兩朝,她的人生并不順遂得意,但她面對每一個皇帝都能充分利用自己能文工書的特點,抓住有利的時機撰表上頌。
而臨川公主之所以會有這些看似圓滑實則無奈的舉動,也完全是被現實所迫。畢竟臨川公主的生母韋貴妃不得寵于唐太宗,而古代流行的便是子以母貴,如果生母不得寵,其兒女也很難得到父親的寵愛。作為一位備受冷遇的公主,作為一位人生中處處要比其他姐妹慢半拍的公主,臨川公主自然不得不善于這些經營逢迎之道。
韋貴妃的獨子紀王李慎可以說是唐太宗諸子中比較有才干的一個,而且與某些空有溢美之詞的皇子不同,李慎的才干可是有實打實的史料做證明的。因為在襄州刺史的任上干出了一番政績,當地的百姓都為這位父母官立碑紀念。
然而李慎雖有才華,卻并不得唐太宗的偏愛。李慎好不容易才在襄州干出了如此出色的政績,但直到唐太宗駕崩,也沒能得到父親只言片語的表揚,直到唐高宗登基后,這才下詔贊揚了他。
所以韋氏縱然身為貴妃,但在唐太宗的后宮中究竟能算是個什么樣的存在,究竟得寵與否,從她本人以及三個子女所得到的待遇便可見一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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