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鄭曼陀是1961年去世的,到現在已經近五十年了。我們知道外公一輩子以畫畫為生,上個世紀初他自創的擦筆炭精粉肖像畫在當時是很有些名氣的。近幾年有關外公的信息多起來,還有人研究外公的廣告畫,說他是擦筆水彩畫第一人。前些日子CCTV10臺在人物欄目中做了一期有關鄭曼陀的節目,哥哥知道這消息通知了我們兄弟姐妹,大家關心這事兒,都收看了。節目中展示的外公當年畫的一些廣告圖片,我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沒想到外公能把那個年代的時尚美女畫得如此惟妙惟肖,真讓我佩服。但對節目中講述的外公的故事,我們卻不以為然。編輯沒有做足功課,對外公的情況知之甚少,且不說把外公的出生祭日搞錯,連外公的相貌、家人、生活狀況都不清楚。畫面中經常出現一個手繪的小老頭兒,留著八字胡,帶著瓜皮帽,穿著長馬褂,拄著拐杖,整一個封建遺老的模樣,和真實的外公毫不搭界。
最近,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陳瑞林教授找到了我哥哥,又來到我家,希望向我們了解有關鄭曼陀的一些事情。我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們是鄭曼陀的外孫外孫女的?陳教授說他在網上看到了我寫的《我要說話》,那是為了紀念媽媽鄭德芳寫的一篇文章,其中提到媽媽從小受到特立獨行的外公的影響,因此一生都很有個性。文中說:“我的外公是個自由職業者,是擦筆畫第一人。他畫的月份牌和廣告畫,當時在民間頗有名氣。外公思想開通,有個性,雖然靠畫畫維持一家的生計,但是他絕不為‘五斗米折腰’,不趨附權貴,不為錢作假畫,一家人和諧自由。”陳教授通過這條線索找到了我媽媽曾經工作過的中國日報社,找到了我哥哥的電話。
我們對外公的事情了解得很少,從媽媽那里聽到過一些,近幾年又從網上看到過一些豆腐塊大小的簡單介紹,他的畫見到的就更少了。最近寫外公的人多了起來,從網上還看到了他畫的畫。
陳教授向我們提了一些問題,一是鄭曼陀的出生日期,二是鄭曼陀不畫廣告畫之后的生活和家人的情況。外公的出生年月網上的說法不一,具體的日子我們也說不清楚。姐姐從小在外公外婆家長大,她記得外公比外婆大十歲,外婆是1986年去世,媽媽說外婆那年88歲。為了搞清楚外婆準確的出生年代,我們通過外婆屬狗了查《萬年歷》,查到外婆出生于1898年。照這樣推算,外公應該是1888年出生的。還有,外公是1961年去世的,去世那年他73歲,從這兒也可推算出外公是生于1888年。
外公和外婆都是杭州人。外公從小過繼給了一個在杭州經商的安徽人,養父母對外公很好,一直供他上到大學,在杭州育英書院學習英文。可能是因為養父母早亡家境敗落,外公沒能完成學業。肄業后外公在杭州“二我軒”照相館工作,先做照片修版,后發展到成立畫室,用擦筆炭精粉畫肖像。外公具體什么時間到的上海,我們也不清楚,有材料說外公的第一張月份牌《晚裝圖》畫于民國3年(1914年),可見在這之前外公已經到上海了。現在知情的家人都已經相繼去世,恐怕只有依靠有心研究的專家去考證了。外婆是18歲(1916年)嫁給外公的,第二年的大年初一在上海生下我媽媽,她是家中長女。聽外婆說她生過五個孩子,最后只剩下了我媽媽和舅舅。以前外婆信佛,孩子生病她燒香磕頭求佛保佑,結果還是眼見著孩子一個個死去,后來就不再信佛了。一家人靠外公畫畫過日子。
外公是擦筆炭精粉畫第一人,也是擦筆水彩畫第一人,他畫的廣告畫、月份牌用的就是擦筆水彩畫法,在當年頗受廣告界推崇和老百姓的喜愛。當時除了外公,沒有人會用這種畫法作畫。他畫畫兒有專門的房間,關起門來不讓別人看。有人想跟他學畫,他也不教,甚至當時已經小有名氣的青年畫家葉淺予先生想拜他為師,也被他拒之門外,落下了一個傲慢無禮的評價。那個年代“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父”,我想外公之所以如此,是激烈的生存競爭使然。事實果然如此,有些人使用手段傾心研究鄭曼陀的月份牌的畫法[[注]],最終看出破綻。那些人學會了擦筆水彩畫的技巧,組成畫室,以流水作業的方式作畫,比他畫得快,比他畫得多,比他畫得時尚,比他畫的畫價格便宜,最終擠垮了當時以此為生的外公。外公從此(據說是1920年以后)不再畫月份牌了。人物欄目說:鄭曼陀從此窮困潦倒,坊間也曾流傳說鄭曼陀死了。我聽媽媽說,老百姓不相信外公死了,有人專門為他刻了“曼陀不死”的圖章。其實外公遠沒有到窮困潦倒的地步,他放下畫筆到日本去游歷,散解郁悶的心情。后來外公改畫水彩畫了,還是專門畫仕女,洛神、天女散花等等。他有很多粉絲,他們專門買他的畫。據媽媽說,外公當時每月有三百多大洋的收入,所以媽媽才有可能讀上海最好的教會學校中西女中,從小學一直讀到高中畢業,舅舅才有可能從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媽媽在上海認識了我的爸爸,她和爸爸一起與一些進步青年奔赴延安投身革命去了。外公帶著一家隨著逃難的人群來到了內地成都。1938年底,媽媽從陜北來到成都,在外公家生下了我的姐姐。姐姐一歲后媽媽又離開了家,幾經輾轉找到黨組織,在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工作。外公外婆曾帶著姐姐到重慶曾家巖50號去看媽媽。據媽媽說,周恩來和董必武還請他們吃了飯,外公送了一幅畫給董老。
在成都,外公一年辦一次畫展,有人買畫訂畫。姐姐說外公很勤奮,早上很早起來畫畫。外公眼睛極度近視,畫畫時還要摘掉眼鏡,幾乎是趴在畫紙上畫,很辛苦。外公還有個壞習慣,總是用嘴去抿毛筆尖,所以嘴上總是留有墨跡。全家人的生活就靠外公賣畫來維持。
最近我們和外公在成都時住的房東的外甥聯系上了,那時期他已經上初中,對外公一家印象很深。他來信寫道:“你的外公外婆住在我舅父家的時候大約是在1942--1945年,地址在當時的華西后壩玉林壩。你的外公外婆住二樓的一間較大的房子,兩面墻有窗,光線較好。你外公在靠窗處放了一張畫桌,那個年代他的繪畫作品都是在那張不算很大的桌上完成的,我至今還留有他佝僂著身軀專心作畫的印象。”
抗戰勝利后,外公帶著全家回到上海。解放初期外公一家來到了北京,從此再沒離開過北京。
外公去世那年我12歲,在我的印象中,外公是個好脾氣的老頭兒,帶著深度眼鏡,留著花白的寸頭;夏天穿帶吊帶的西褲,冬天穿長棉袍。外公一點兒都不嚴厲,還愛開玩笑。他每次見到弟弟東東,都會叫他“咚咚起咚起咚嗆”。那時候,哥哥住校,幾個星期才到外婆家去一次,外公記性不好,總是記不住我哥哥。每次哥哥到外婆家,外公就會埋怨外婆:“哪里來的這么個小孩子到家里吃飯?”
小時候我經常泡在外婆家,趴在外公大大的桌子上寫作業,拉開長長的抽屜,把外婆收集的扣子一個個用線串起來。那時覺得那張桌子真大,我都夠不到桌子的另一邊,桌子的抽屜都是淺淺的、長長的。后來才知道,那張桌子是外公自己設計的畫桌,淺淺的長抽屜便于放畫軸。我聽外婆說,建國后外公當上了上海文史館的館員,她還拿出一張有陳毅市長簽字的委任狀給我看。翻外公的長抽屜,還會找出一些水彩畫畫稿,但是我從來沒見過外公做畫。記得我剛上小學的時候,一次老師讓同學們回家后畫一幅畫,我不知道畫什么,就找到外公,請外公幫我。外公在紙上畫了一個長著曲卷頭發的小人,我生氣得大聲嚷嚷:“你畫得這是什么啊!還是畫家呢,畫得一點兒都不好!”外公笑了,說:“老師讓你畫,又沒有讓我畫呀。”現在想起來覺得外公真可愛,而我又真是對他老人家大不敬。
我唯一的一次看到外公的擦筆畫,是外婆給我看的一張外公畫的毛主席像,如同那些年家家掛的宣傳畫那么大。當時我看了感覺太像照片了,一點兒都不像畫的,只是年頭久遠,畫已經破損了。這張畫是什么時候畫的我不記得了,我想應該是解放初期,外公還沒有從上海到北京來的那段時間。在文革期間外婆把這幅畫賣給了一個香港人,那人是慕鄭曼陀之名找上門來的。當時媽媽帶著“現行反革命”的帽子上了干校,舅舅已多年沒有工作,外婆賣畫也是為了生計地無奈之舉。
外公晚年得了老年癡呆癥,經常一個人離家出走,外婆就滿世界去找他。后來鄰居們都知道了,只要見到外公一個人在街上走,就會把他送回來。一次外公走遠了,從宣武門坐三輪車到了西直門,深夜被見到的人送到了派出所,民警問他家在哪兒?上哪去?他說:上杭州。人老了,在記憶的深處只剩下故鄉了。外公是靜靜地睡過去的,我們和媽媽趕過去,看著沉睡的外公,面帶慈祥,毫無痛苦。
外公去世至今已經近五十年了,忽然又有人在追尋他的歷史,又有人在研究他的廣告畫,這真讓我感到欣慰。一直以來,我印象里的外公只是個畫美女的,不像那些畫山水的畫家有名氣,況且這些是為做廣告和做月份牌而畫的,屬于民間藝術,還聽人說這些是美術界的“鴛鴦蝴蝶派”,不入流。現在才知道,是外公開創了擦筆水彩畫,使平面的人物變得立體了,成了有血有肉的人,并且服裝艷麗有了質感,他曾引領了當年服飾的時尚潮流。
[[注]]“金梅生告訴我:那時候他和杭稚英在商務印書館剛從練習生學好后,留下來在廣告部工作。在業余時間兩人都在為印刷廠畫稿子,有時也畫月份牌。因此他們兩人對鄭曼陀的畫法也想知道。為此他們向熟識的印刷廠借到鄭曼陀所畫的原稿,兩人一起分析研究,認定這層灰黑色底子,決不是用淡墨水一層一層渲染出來的,而是用炭精粉擦出來的。”——摘自《美術生涯70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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