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旗袍,我還是尚在啟蒙的稚童。那時候的人們著裝非藍即灰,追捧的時尚是一身去了帽徽領(lǐng)章的軍裝。一個點大的孩子會知道旗袍為何物,頭功要記給父親。
兒時家中是軍醫(yī)出身的母親持家,管束嚴格。記憶中我的童年大都是在井井有條地讀書學(xué)習,嬉戲玩樂的時候是不多的。不過也有例外,遇上母親不在家,父親便會掩上大門,在方桌上擺出不知何時藏下的酒瓶,配上兩樣下酒菜,因不擅廚藝,兩樣菜不過是白水蛋粘醬油,鹽水熗花生,極簡單卻極下酒。幾口泯下,話匣子一定會從他兒時的記憶中打開。父親出身書香人家,啟蒙于私塾,因此一生鐘愛古文詩賦及一切“舊”的東西。這愛好在當時不能宣之于口,封存在肚,唯有在酒精發(fā)酵,獨對我這個幺女時,才會如啟封的陳年佳釀,緩緩流出,醇香溢滿了那間不大不小的客廳,暫時地模糊掉時空。父親的那些兒時記憶說起來年代久遠,而他帶著三分醉意的敘述里,細節(jié)常有不連貫之處,加上不時夾雜著東一句李商隱西一句陶淵明,很有酒后癡言之嫌。然而這種與平日迥然不同的時光對我有著極大的魔力,所以盡管似懂非懂我仍對那些陳年舊事聽得如癡如醉。其中最令我癡迷的是奶奶和爺爺?shù)耐隆8赣H口中的奶奶,春夏愛穿淺色的旗袍,戴銀項圈;秋冬來臨之際旗袍則要改用緞料,外面罩上皮袍子保暖。我對這樣的裝束聞所未聞,向父親追問旗袍的長相細節(jié)。像天底下大多數(shù)男人一樣,父親對釵環(huán)服飾是講不出個所以然的,但卻很會抽象總結(jié),且深諳留白之道,給了我一句“是你想像不出的好看”。就是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把我本不過是對旗袍初有的一點點好奇催化成了一生的偏愛。這是后話。先說奶奶。她原是殷實商家的女孩兒,及笄之年門當戶對地嫁給了據(jù)說詩書文采頗好的爺爺。婚后倆人伉儷綦篤,和如琴瑟,育下四子二女。可恨良緣招天妒,爺爺竟英年抱病早逝,走的時候奶奶年尚未過三十,腹中正懷著父親。思念丈夫,憂思不能自拔,奶奶竟然在生下父親后,吞下鴉片,與爺爺生死相隨而去。如此的浪漫,如此的轟烈,在我稚幼空白的靈魂里,奶奶身著旗袍的美麗,為情生為情死的愛情,深刻無比地書寫了我此后一生對愛情和美麗的定義。
初著旗袍,純屬偶遇,在廣州一個初夏的午后。那時的我已是成年自立,旅居美國,正過著來隨風去隨意的自在單身日子。
回廣州小住,也是為了父親,慶他的七十大壽。廣州的夏季總是烈日當頭,端著一付要把一城人都熱逃亡的架勢。但那年是個例外,每日午后過盛的雨水給溫度降了火氣,清潤過的空氣伴一街的白蘭花香氣,竟勉強能擔得上宜人二字。打發(fā)這樣一個下午,我和閨密相約在一家高檔的藝術(shù)影樓,做所有時尚女孩都愛做的時尚事,拍美照。攝影師化妝師都很專業(yè),我們各選了幾套洋裝晚禮服,扮時髦嬌俏相,三倆個小時的拍攝很愉快地就打發(fā)過去了。將結(jié)束之際,化妝師很隨意又很適時地建議“再加一套旗袍吧”。閨密聽了,啞然失笑:“好老土的東西,不適合我們吧”。生意做久了的人必善察顏,想必是我聽到“旗袍”二字時心中的一動也帶到了臉上,化妝師放過閨密,徑直把一件旗袍遞到了我手中:“試試吧,這件好襯你的氣質(zhì)呢”。我莞爾一笑,接過來聽話地換上,站到落地鏡前。那時離穿越劇流行至少還有十年,而我卻已在這個溢滿白蘭花香的下午,這扇對窗的落地鏡前完成了人生穿越的體驗。鏡中女子穿一襲紫絲菊紋旗袍,鵝黃緞細包邊,前襟繞領(lǐng)口起鑲著一道二寸寬月白緞暗梅花滾邊,一頭于襟前繞成如意帖襟,另一頭隨前擺直垂到繡花鞋面,把身姿拉得苗條修長。盤花扣緊系的領(lǐng)口和一垂至鞋面的長襟裝模作樣似要收蓋起女人所有的風情,可醉翁之意卻是憑這一收勾畫出了玲瓏曲線的腰身。鏡中人神情悠閑,目光如水,唯有點奇怪的是一只手撫在頜下頸邊,似無意識地輕輕滑動,若有所思。我對這一輕微的舉動納悶不解,一刻之后,如被電光火石擊醒,我突然意識到那只手是在尋平日心愛從不離身的銀項圈!沉睡于我兒時朦朧意識里至情至圣的奶奶,著一身美不可方物的旗袍,就在這毫不經(jīng)意的偶遇里溫溫婉婉,輕輕柔柔的現(xiàn)身在我的眼前!是夢也好,是真也罷,鏡中的她,鏡外的我,何為真,何為假? 回過神來,我便明白了何謂思念成幻,何謂魂縈夢牽。
在此之后,我自然結(jié)束穿越,回到當下重過我時尚女子的生活。以后的歲月里也不乏精彩紛呈的派對,我自會妝扮得光彩亮麗,或小洋裝或晚禮服,一場不漏地去盡興揮霍美麗。但這些所有的快感,都只能屈居于初著旗袍的那份至美至幻的感受之后,再無出其右。
經(jīng)年過后,與旗袍再度相約,要算是期盼已久的相逢。遠離了白蘭花香浸泡的廣州盛夏,這次的約會和之后日漸增添的故事都將書寫在秋日里的金門橋畔。
從離家留學(xué)到現(xiàn)在,我在北美已生活了二十多年。在這些歲月里,像許多與我類似的華裔女性一樣,我們用異土筑出為自己避風擋雨的家園;從受朋友款待的異鄉(xiāng)人成為了敞開家門迎賓納客的女主人。舊金山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世人所共知她有最領(lǐng)先的現(xiàn)代科技,但未必所有人都知道她還深藏著濃濃的中華文化的底蘊。2017 年,在一個和風煦日的四月天里,于市政廳瑰麗的穹頂下,我與旗袍再度相逢在旗風堂主辦的舊金山旗袍月開幕典禮上。不要再像上次美麗卻短暫的偶遇,這次就讓我與旗袍相約到老,相伴終生。自年初結(jié)識了旗風堂和那位有著讓人著迷美麗的堂主,我的旗袍情結(jié)便從此得到了永久的撫慰。 以前我雖愛旗袍但畢竟穿她的日子少之又少。直到有了旗風堂,加入了展示旗袍文化美的旗風雅韻藝術(shù)團,旗袍才真正從我模糊的往日記憶躍升為每日裝扮我生活,帶給我喜悅的玫瑰。每次在臺上展示著這千般美麗,萬種風情的華裳,一投足一回首,一顰一笑,不都是在圓我那童年織就的美麗夢嗎?美麗人生,在我對一襲旗袍的鐘愛里,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實現(xiàn)了,何幸運哉。
舊金山旗風堂第二屆《我和旗袍有個約會》主題征文 獲獎作品
第二名 王雙《我與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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