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花樣年華》橫空出世。文藝青年們被王家衛迷離的電影風格所魅惑,普羅大眾則為張曼玉目不暇給的旗袍風姿所傾倒。
那時候的中國大陸,所謂旗袍是飯店門口迎賓小姐的工作服。剛剛從農村來到城市打工的小女孩,臉上還有勞作日曬留下的紅暈,畫著不合時宜的妝,只有眼神依舊淳樸羞怯。
老板讓他們站在大門外,穿著劣質人造綢緞做成的旗袍,并不合身,肩寬臀窄,稍一彎腰側面的高開叉幾乎露到臀部。
那個時候的旗袍,對于在不間斷的社會革命中長大的主流人士們來說,幾乎就是不正經和不入流的代名詞。
當時最火的影視劇是《還珠格格》,爭霸熒屏的是各類清宮劇。那時候的民國還沒有成為文藝青年的偶像,民國文藝書籍也還沒有占據排行榜之首,民國跟對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依然是政治敏感詞。旗袍,當然是朦朧而遙遠的東西。
一部《花樣年華》把港式旗袍推到大陸人的眼前,清清楚楚、搖曳生姿。記得電影風靡之后,大街上突然多了許多旗袍身影。當時定做旗袍的店面很少,在我的故都,賣成衣旗袍的只有民族服飾店,和那些顏色濃烈的大擺裙掛在一起。
以我現在的審美來看,當時街頭的旗袍身影幾乎都是不合體的,而且改良得太多,失去復古風味。不過當時敢于穿著旗袍出門的都是大膽前衛而時髦的女子。甚至有人敢于穿著旗袍騎自行車,一手扶車把一手扯著裙角,也是街頭一景,不過著實讓人擔憂有跑光和摔倒的危險。
張愛玲在《更衣記》中有句名言“我們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多么貼切的比喻�。 痘幽耆A》里的張曼玉,住在精致的旗袍里,小心謹慎地拿捏著每一絲情感和欲望。
張曼玉飾演的角色并不是家庭主婦,她在1962年的香港做著一份文書的工作,還會寫小說。那些絢麗旖旎的旗袍昭告著新女性的性感、欲望、獨立;但同時,又高又硬的領子,緊窄的尺寸,都在壓抑她的舉止,提醒她分寸感,讓她在放縱和出軌前卻步。
她身上的旗袍花色,明亮妖嬈的圖案是愛意的出口,低調雅致的酒紅是欲說還休的曖昧,沉悶的格紋是她不能跨越的關隘……旗袍何止是旗袍,它簡直是女主人的替身,替她說出她不敢、不忍或不明的心緒。
《花樣年華》里的旗袍太精美,張曼玉的身段太窈窕,現實生活中難以復制。我們的真實人生,粗糲、沉悶、油膩,只能潑辣勇猛地對抗,哪里容得下女人從容不迫地扣上和解開一顆顆盤扣的墨跡!旗袍終究沒能流行起來。
終于,我們來到了現世安穩的年代,開始有閑情研究民國風尚,包括旗袍。電影和電視劇里的旗袍終于擺脫了姨太太風,越來越耐看,越來越有氣質。在現實生活里,旗袍依然小眾,夸張媚俗的版式依然存在,但是一股清流已逐漸涌現。
如果說衣服如宅邸,那么喜歡質樸棉麻衣著的人,就像身居茅屋依然不改其樂的名士,返璞歸真,在他們心里自由遠比高宅廣廈重要;
那些衣飾精致、名牌加身、一絲不茍的人,像是住在高級公寓里的白領新貴,他們為之奮斗的是社會認同和身份標簽;
特別注重布料質地、剪裁工藝的人,像是住在設計精巧、采用上等實木、靠榫卯搭建起的精致宅邸里,外行看來其貌不揚,懂行的人則會驚嘆不已。
那么穿著樸素棉麻旗袍的女士呢,應該是住在小橋流水旁的素凈小院,她是市井煙火的一部分,也是在油膩煙火里努力留下一片白月光的小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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