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文人若想一舉成就文名,男性多半要靠實力,比如自身的政治經濟資本、思想資本,外加不錯的文筆,等等,而女性除了這些,還有一個利器,就是自身的美貌,“美女作家”無疑是文壇的一道靚麗風景線,也是她們賴以成名、屢試不爽的百年老字號。
然而,歷史上卻有一個女性文人,在成名之前,即對“美女作家”的招牌表示出了極度的反感,她說:“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這個女人就是李清照。趙炎以為,李清照筆下的這個“富貴”,絕非指的是物質,而是百分之百的精神。以色相在文壇討一口飯吃,那是巴爾扎克所嗤笑的外省小家碧玉才干得出來的骯臟勾當,李清照顯然是不屑為之的。
李清照在成名之前,曾經有過兩個坎,其中任何一個坎都足夠她喝一壺的,如果邁不過去,中國文學史上就會少一個才女的豐碑,而多一個身世可憐的普通女子而已。
李清照
第一道坎來自于朝廷。1100年(元符三年)正月,宋哲宗駕崩,趙佶嗣位,是為徽宗。這個在中國歷史上數得著的昏君,一上臺,便倒行逆施起來。1102年(崇寧元年)夏五月,將司馬光、文彥博、蘇軾等,籍為“元奸黨”。李清照之父李格非,“以文章受知于蘇軾”(《宋史》),為蘇門后四學士之一,順藤摸瓜,在劫難逃,充軍廣西象郡。1104年(崇寧三年)詔御書所書寫之奸黨,不得在汴梁居住,凡親屬,無論親疏,遣返原籍。
按照李清照的年譜來看,1104年,她大概是21歲,也是與趙明誠婚后的第四年,花樣年華,新婚燕爾,應該是女人最好的歲月。然而,李清照的日子卻并不好過,株連一說,雖然出自秦朝,但是歷朝歷代的統治者,無不奉為圭臬。第一,她不能不掛念謫放遠方的老爹;第二,她不能不犯愁自己要被遣送的命運。一旦被“遣送”,她就成了罪犯家屬,以后的生活恐怕只能用屈辱來預測了。
正如她在1103年所寫的“花自飄零水自流”那樣,一朵飄零的落花,跌進流水之中,任由沉浮的際遇,難以自主的命運,幾似讖語。在如此惡劣的生存狀態下,她也沒有想過用“美女作家”的招牌為自己加分,以討好酷愛文藝的當權者。
好在李清照嫁了個好老公,幫助她邁過了這道坎。老公趙明誠很愛她,在那不堪屈辱的日子里,這位在太學讀研或考博的丈夫,既沒有跟她真離婚或假離婚以劃清界限,也沒有立時三刻大義滅親讓她掃地出門,而是四處求情,輾轉托人,送禮請客,以求寬容,挨一天算一天,盡量拖延著不走。不走,才有機會翻盤。
第二道坎來自于文壇的現實。她能崛起于北宋詞林,實在是個異數。
李清照在《詞論》開頭處先講述了一個故事:“開元天寶間,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時新及第進士開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隱名姓,衣冠故敝,精神慘沮,與同之宴所,曰:‘表弟愿與座末。’眾皆不顧。既酒行樂作,歌者進。時曹元謙、念奴為冠,歌罷,眾皆咨嗟稱賞。名士忽指李曰:‘請表弟歌。’眾皆哂,或有怒者。及轉喉發聲,歌一闕,眾皆泣下,羅拜,曰:‘此李八郎也。’”
這位突兀而來的李八郎,凌空出世、滿座拜服的精彩表演,在趙炎看來,其實就是她自己憑實力而不是憑色相震驚京師、征服文壇的生動寫照。當這位小女子由家鄉山東濟南來到開封的時候,詞壇好比那曲江進士宴,無人把她放在眼里。
其時,有宋文壇巨星璀璨,柳永、宋祁、晏殊、歐陽修、蘇軾、張子野、晏幾道、秦觀、黃庭堅,等等等等,無不詞藻紛出,華章迭起,一闕歌罷,滿城傳寫。凡歌場舞榭,盛會宴集,三瓦兩舍,游樂醵聚,或嘯,或歌,或唱,或賦,非蘇即柳,不是“大江東去”,就是“曉風殘月”,詞家鶯鶯燕燕為之一展歌喉,弦索笛管為之喧鬧嘈雜,風光悉為須眉奪去,風流盡在男性世界。
李清照不能不煞費躊躇了,第一,要面對著性別歧視的詞壇。第二,或許是最主要的,來晚了的她,發現這桌文學的盛宴,已沒有她的一席之地。
李清照本可以打出“美女作家”的招牌,在文壇那張桌子旁,擠進去一張椅子。但是,她沒有那樣做,趙炎揣度她大概認為那樣做很下作。盡管有關她的生平記載,缺乏細節描寫,更無繪聲繪色之筆墨,但從她那篇藐視一切、睥睨名家的《詞論》推斷,可以想象得出她的自信:本小姐堅決不靠“美女作家”的招牌成名,不寫也則罷了,既要寫,必定驚世駭俗,出神入化,讓開封城大吃—驚。
果然,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飛鴻掠影,石破天驚,一闋《如夢令》讓“當時文士莫不擊節贊賞”(明人蔣一葵《堯山堂外記》)。阮閱《詩話總龜》后集《麗人門》云:“近時(1105年)婦人能文詞如李易安,頗多佳句。小詞云:‘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綠肥紅瘦’,此言甚新。”
能夠不靠“美女作家”招牌而成名的女人,前有李清照,后有張愛玲,她們的傳世之作,無一不精彩,無一不出色,她們是中國女性文人中最為熠熠發光的兩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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