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草長鶯飛的江南春日,陸游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紹興,一個曾經帶給他無比幸福和無限傷感的地方。
這一別,就是整整十年,多少次夢牽魂繞,多少個天涯望斷。
他疲憊的推開家門,一片歡騰,他卻是如此的強顏歡笑。
與家人團聚后,陸游起身獨自步入后院,映入眼簾的桃樹開得正茂,這是他與表妹唐婉新婚時親手種下的,可是當年那笑靨如花的紅顏早已不在,空留下滿樹的桃花迎風笑舞。
陸游與唐婉
陸游思緒萬千,眼睛禁不住有些濕潤了......
那年,陸游二十歲,在鄰里親朋的羨慕與道賀聲中,一對青梅竹馬的有情人結為伉儷。
倆人琴瑟和諧,每日里秉燭夜游,詩詞唱和,這是陸游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時光。
可是幸福的時光,總是太短,傷心的日子,卻又那么長!
陸母對唐婉百般挑剔,埋怨她沒能帶來好運,影響兒子進取功名,要陸游休掉唐婉,這讓他如何是好?在那個講求三從四德的封建年代,被休棄對唐婉一生會是多大的傷害, 陸游怎會不知道。
可是“百善孝為先”呀,在選擇做孝子還是捍衛愛情的十字路口,陸游選擇了前者,成了愛情的懦夫。他無奈寫下了休書,可沒法割舍這段感情,于是暗地里另置了房子,安排唐婉住在那,常常去與她見面。
陸游還太年輕,不懂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真的無法把握,更無法求取兩全。
他真的沒有想到,一放手就是今生,一轉念就是永遠,一離別就是“此身行作稽山土,尤吊遺蹤一泫然”,到死都熄不滅的痛和相思。
這個秘密不久就被他母親發現了,陸游不得不與唐婉生離死別。
分手那天,唐婉淚如雨下,“卓文君一介弱質女流,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韙,和司馬相如私奔。我們也走吧,你是個能文能武的英雄,我們從此浪跡天涯。”
可是,陸游做不到,他比不上這個弱女子?卓文君只聽過司馬相如《鳳求凰》的琴聲,兩人都未曾謀面,唐婉是他的結發妻子呀!
三年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呀!
多少的眉間眼底、笑靨如花?多少的齊眉舉案、耳鬢廝磨?
多少個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夜晚?多少次“枕上發盡千般愿”的恩愛?!
陸游就這樣看著他心愛的女人一步步離開了他的視線,任淚水模糊了雙眼.......
他已經想不起,當年寫休書的筆如何提的動?說再見的手又如何揮得起?!
歲月最終改變了現實。
陸母為陸游續娶了王氏為妻,唐婉也改嫁了名士趙士程。
趙家門庭顯赫,公婆卻沒有嫌棄唐婉再嫁,很疼愛她,趙士程也非常愛慕唐婉出眾的美麗和才華,唐婉應該說是有了幸福的歸宿。
陸游再也找不到幸福的感覺了,續妻王氏雖然賢良,可是,真愛一生卻只有一次。
離別時,唐婉回頭望了他最后一眼,世上竟有哀傷至此的眼神,他明白,她的心已碎成了一片片。那目光日夜糾結在陸游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為了逃避現實的痛苦,“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他選擇了離家遠行,這一去就是十年。
不知這些年,唐婉過的如何,她的心還是這般痛嗎?
回故鄉的第一夜,陸游呆坐在書房,徹夜未眠,任無邊的靜夜吞沒了他的思念。那曾經每日相伴的硯臺和燭臺,無不勾起他傷心的記憶。他無奈的明白,所有的逃避都是枉然,痛苦的往事象巨浪一樣一遍遍拍打他千瘡百孔的心。
第二天,陸游孑然一身走出家門,聽說沈家花園正在開放,于是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了沈園。
他神情落寞,在一片姹紫嫣紅中漫無目的行走。
忽然,如同雷擊,他心頭一顫。
分花拂柳間,那個朝思暮想的桃花面乍然出現在眼前。
又是在夢境?陸游揉了揉眼睛。
沒錯,是她......
趙士程和唐婉二人也攜手來沈園游春。
唐婉婚后的生活表面上很幸福,可是與陸游的山盟海誓,她并不曾忘卻,只是深埋心底罷了,如水的時光就這樣一天天過來了。
誰曾料?竟會在這里不期而遇,兩人頓時呆在那里。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趙士程將兩人引到亭中坐下,讓書童給他們送上酒菜,然后悄然而退。
唐婉為陸游雙手捧上一杯黃藤酒,已是泣不成聲。
往日的恩愛甜蜜一幕幕涌上心頭,如同鋼針一樣毫不留情地向兩人心頭扎去。
滿園的桃花似乎也不忍傾聽這悲戚的聲音,隨風漫天飛舞,萋萋凋落,片片飄零。四周頓時化作一片粉紅色的花海,如同鋪天蓋地的思念,將兩人緊緊包圍。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佳人已去,陸游獨自呆坐在那里,一杯一杯復一杯。
此時,他終于明白,歲月改變了現實,卻永遠改變不了真愛。
十年前,自己犯下了多么大的一個錯誤啊!
他憤然而起,提筆在沈園的粉墻之上寫下這首字字血、聲聲淚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籘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母愛本來應該象春風一樣溫暖,竟是如此之“惡”,痛苦的分手豈止是一個“錯”字了得!
唐婉心頭那塊已結痂的傷疤也被無情地撕開了,鮮血淋漓。
第二天,她帶著痛苦的回憶忍不住又獨自來到沈園,驟然看到這首詞,呆在那里。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長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妝歡。瞞,瞞,瞞。”
很久之后,唐婉在陸游的詞旁邊和了這首詞。回家后,她就一病不起了。
那個暮春的早上,躺在床上的唐婉用手指了指窗外,臉上露出最后一絲笑容。
那里是她種下的一片桃林,她仿佛又回到了與陸游新婚的時光。兩人一邊嬉笑著,一邊種下兩顆桃樹,我們白發蒼蒼的時候,他們該長的有多大了呀。
“我們說好的,一起老去看細水常流。”
最后的一片桃花離開了樹枝,飄飄蕩蕩地墜落了。
紅顏如花的才女就這樣走了,是陸游的懦弱和封建禮教的壓迫讓唐婉的生命走的那么匆忙!
噩耗傳來。
陸游正在書房寫字,他再也無法控制心中的悲憤和撕心裂肺的痛楚,一口鮮血從胸中噴涌而出。
“婉兒,婉兒,是我害死了你!”
自責和哀傷如濃霧化不開,揪住他的心,日夜作痛。
大病一場后,他再次選擇了離去,離開這個讓他一輩子傷心的地方。
陸游一生,寫了九千多首詩詞,卻沒有一首是給自己的母親和續弦的妻子的。
難道她的母親,聽不到兒子的嘆息嗎?看不到兒子的眼淚嗎?讀不懂兒子離家不歸的憤慨嗎?!
歲月如刀,又是幾十年過去了。美人已成土,昔日文武雙全的美少年早已滿頭白發了。
一生在外奔波,陸游告老還鄉時已經是七十五歲的老人了。
沈園成了老人最常去的地方。他無法相信,唐婉真的就這樣匆匆的走了,他多希望這幾十年是個噩夢,夢醒時分,如同那個春日,那張欲說還休、嬌羞無限的桃花面又乍然出現在綠柳春花之間。
他就這樣坐在沈園,一直癡癡地等下去,從春到秋,從冬到夏,直到死去。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他為愛人寫了這許多流傳千古的詩句,可是......
可是,這些又有何用?
佳人早已逝,陰陽兩相隔。此般真情今生今世都不會再有。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后悔追憶都遲了,陸游用一生的痛告訴我們,真愛還在的時候,不要放手,抓緊些、再緊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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