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穿旗袍的那個周末，我和一個許久沒見的外地朋友到全聚德烤鴨吃飯。我倆人手一張薄得透光的餅，用筷子全神貫注在甜面醬碟里滾著各色大蔥黃瓜烤鴨，再一塊塊夾到餅里去包起來。包著包著，我突然想起應該跟老朋友匯報一下進行中的旗袍偉大計劃，于是裝作漫不經心地跟他說：“林胖你知道嘛，我有個創意，打算在接下來的一年中每天都穿旗袍喲。”他從一堆烤鴨里把頭抬起來，露出了一張無比詫異的臉：“你創業失敗了要去當餐廳服務員？”“什么跟什么啊？”我腦海里默默過了一遍剛才的場景，發現完全跟不上他的邏輯。他理直氣壯地回答道：“現在穿旗袍的不就只有餐館服務員了嘛。你要當就當唄，咱們這么多年朋友了說話繞什么彎子嘛！”我一時語塞，竟不知從何解釋，最后氣得我直接把他手中剛包好的烤鴨餅一把搶過來塞到了嘴里，方才了結了此事。

一跟我身邊的人提起旗袍，眾人腦海中浮現的印象大多比較極端：要不就很穿越地跟我念叨起老電影里觥籌交錯的歌舞廳和高開叉下若隱若現的白花花大腿，要不就一臉壞笑地問我說你是不是視彭國母為偶像要改走端莊路線，而像我朋友那樣毫無浪漫精神地將旗袍等同于服務行業專有制服的人，其實也并非個例。

縱觀歷史，我們會發現三百年來旗袍的定義和剪裁是不斷變化的。享有盛名的波士頓美術館墻上貼著這樣一句話：所有時期的藝術都曾是當代藝術。和藝術一樣，所有我們今天奉為傳統的旗袍設計，也都曾是那個時代的流行風尚和與那個時代人們生活習慣相適應的產物。穿旗袍的時間長了，我總會時不時地想，當時間淌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旗袍？我們又該如何與旗袍相處？

不難想象，如果有一天你突發奇想穿著一件印著姹紫嫣紅大花、長到腳踝的絲綢旗袍去上班，估計剛一只腳踏進辦公室，就一定有一群人把你團團圍住問你是不是下班以后要直接去結婚。若還非常不幸地在走廊里碰到了你的老板，他八成就直接告訴你第二天不用來上班了。不出一天，我們就會發現這樣野蠻的穿旗袍的方法并不科學，也并非所有旗袍都適合日常的穿著。

在如神農嘗百草般嘗試過各類旗袍后，我發現衣柜的眾多旗袍中最常被我臨幸的是一類設計低調而簡約的旗袍。這類旗袍簡而言之可以概括為兩個詞——好看而不顯眼，很多甚至如果不看領口都難以看出是一件旗袍。我謹以一個自己發明的概念來將其命名為“都市旗袍”。這類都市旗袍或是單色，或有極具現代感的抽象或插畫風格的印花，能和各種小外套相搭配，穿出去總給人一種安靜、有尊嚴而不嘩眾取寵的美。旗袍該如何改良一直是備受輿論爭議的話題，總會有人跳出來宣稱說現在旗袍已經被西化，被改的不倫不類了，殊不知旗袍本身的精髓就是民國時期清朝的袍子與巴黎時尚結合的產物。每個時代都有這樣為自己心目中的傳統英勇而戰的圣斗士，此人若是生在二十世紀初，一定是傳統清朝馬甲袍子的鐵桿粉絲，估計是要被風流一時的貼身旗袍設計活活氣死。

什么是西方化呢？其實當我們稍微研究一下西方時尚史，就會發現其實西方的設計風格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他們也在一直嘗試處理與他們的美學傳統的關系，只是我們的傳統是旗袍和寫意畫風，他們的傳統是維多利亞大裙子和巴洛克、洛可可罷了。而我們今天所指的西方化大多是指向極簡主義等風格靠近，但在我看來這些似乎不是將設計西方化，而是將其“現代化”，使其更適應快節奏的當代生活。雖然工業革命之后西方先我們一步跨入了現代社會，但現代性是不分東西、殊途同歸的。而旗袍和所有設計一樣，歸結到底無法逆勢生長。當我們將旗袍設計變短，加以更抽象的印花，并非是在學習西方，而是在自我進步。旗袍的本質是一件衣服。物競天擇的學說在這里同樣適用，當旗袍和一眾連衣裙、牛仔褲為爭奪人們衣柜中的寶貴席位而廝殺時，只有旗袍主動去擁抱現代都市生活方式，才有更大的生存下來的可能性。

當然，并非所有人都是都市旗袍的擁護者。時常有人聽過我的理論后問我說：都市旗袍？要是旗袍都適合日常穿著了，那和普通的裙子還有什么區別呢？

在我的印象中，旗袍就是專屬于中國姑娘的奢侈品，它介于物質和精神的奢侈品之間，讓人仰望。如果一個姑娘說她的愛好是收藏路易斯威登的包，聽者多是明著奉承一句白富美，暗著罵一句土豪，但夸來罵去話題怎么也夠不到姑娘的優雅內涵。時下舉足輕重的奢侈品品牌，其文化根基無不在歐洲。而當我們對其趨之若鶩，競相將其收入囊中時，它們對中國人來說始終是舶來品，可證明財富可增添逼格，但我們的氣質中并沒有能與法國宮廷交相輝映的基因，我們的情懷里也沒有提著白楊木衣箱的輪船旅行。

但若有姑娘跟你說她收藏手工旗袍，那一瞬間你定會產生一種她被打上追光的錯覺，其形象一下子飽滿亮堂起來。中國女人應該有自己的奢侈品與精神圖騰，阮玲玉的憂愁，蕭紅的清冷，林徽因的溫潤，張愛玲的傲氣，這些是旗袍針腳里每個人都能數出的幾個故事，是那些被時間揉進物質里的精神。我在美國金發碧眼的美國朋友也爭先試穿過我的中國旗袍，其實憑良心說她們穿上也是風情萬種，只是穿不出故事。

旗袍的精髓就是故事。當我們解構旗袍，會發現它是一件領口和其他裙子稍有不同的裹身裙子和其背后層層疊疊的情懷、故事和文化附加值的總和。

某寶上有一家我個人十分鐘愛的線上旗袍店，他們的款式印花現代簡潔，深得我心，所以基本上每隔半個月我就要去看看是否出了新的設計。那家店逛得久了，便很容易注意到有一位女士購買了他家幾乎所有的旗袍，并在每件旗袍的下面上傳了自己搭配旗袍的照片，附上詩意的評語。她大約四十歲左右，白皮膚、瓜子臉、兩彎細細的柳葉眉，一看年輕時鐵定是傾國傾城級別的美人。她的照片是讓人看了就不敢輕易忘記的，那種美一下就乘秋千蕩到了你心里。一張照片中她在淡黃底藍色小碎花的旗袍外罩了一件白襯衣，松松地將襯衣邊兒翻上去在腰間系了個蝴蝶結，頭發在腦后盤起，干凈利落。另一張照片中她穿了件紫羅蘭色的蝴蝶圖案的旗袍，那件旗袍在鎖骨處是黑色蕾絲的褶皺設計，與之搭配的是一件純黑色的西服小外套，她松軟的大卷發在肩上鋪開，隱約露出紫水晶的耳墜，旁邊配文字說她是要精心打扮去見客戶。

有一次她正巧在網站上的二手專區賣她的一件旗袍，我便留言跟她相識了。聊天后得知她孩子只比我小幾歲，她的旗袍有幾十件之多，買旗袍則是她繁忙生活之余的重要愛好，就好比一碗白米飯頂上的一顆綠茶梅，是整頓飯的點睛之筆。她穿旗袍的頻率幾乎和我一樣頻繁，而我們挑選旗袍的品味也極為相像，都偏愛簡潔大方、都市感強的設計。有次我稱贊她會穿衣服時，她回復我說：“旗袍就是條連衣裙，當連衣裙去搭配就好了啊。”“那為什么不直接買連衣裙呢？”“因為我喜歡的是旗袍啊，知道自己穿旗袍的那種優雅感覺是普通的衣服不可替代的！”看到她回復的那一剎那，我幾乎忘了自己是在和一個和我媽媽差不多大的阿姨聊天，她的語氣就像一個初戀的小姑娘談起自己暗戀的男生，你若問她那個男生到底為什么與眾不同，她就會一甩馬尾辮理直氣壯地告訴你：“因為他就是他，我就是喜歡他！”她就像在和她的旗袍談戀愛。

旗袍的都市化改良讓其在我們的生活中存在得越發合理和不突兀，但不管旗袍的式樣是多么波瀾不驚，其精妙之處在于它總是能喚醒我們被淹沒在忙碌生活中的浪漫主義。《花樣年華》中張曼玉穿著旗袍也無非是過著柴米油鹽的生活，我在網上結識的旗袍阿姨每天也只是朝九晚五在客戶間奔波。我遇到太多的人質疑說：為什么要穿旗袍呢？的確，在這個物質極大豐富的年代，旗袍之外我們有太多的選擇：從鉛筆褲到西裝裙，從森女系棉麻連衣裙到搖滾范兒衛衣，數不盡的花樣層出不窮。但我總覺得面對這個問題何不換一個邏輯，而反問自己：為什么不呢？對那些熱愛旗袍的人們來說，旗袍是穿去上班的浪漫，是穿著買菜做飯時的浪漫，是穿去學校參加女兒家長會的浪漫。它是一種優雅的心理暗示，看著鏡中穿著旗袍的自己，你會被一種宿命感擊中，就像是你配合旗袍一起講了一個關于這個時代的故事。而你也知道，在茫茫未來中的某一天，這個故事終將會沉淀為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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